今晚的月色十分晦暗。我幼時，阿娘告訴過我，月亮婆婆穿紗衣不是刮風就下雨，這預示著明天又是一個刮風或者下雨的日子。一場秋雨一場寒，我畏懼嚴冬，每年冬季都要準備上好幾個湯婆子才會心安。
風漸漸大了，我躺在榻上，風聲飛快地掠過樹梢和瓦片，繼而掠過我的窗臺，將花盆被吹落在地，啪的一聲脆響在夜里格外清晰。我懶的起身，任由外面雨打風吹，而我在一隅天地中得以休息，穩(wěn)如泰山。
我躺下的時候看到有一個黑影從窗外一閃而過，她披散著長發(fā)，行動有些遲緩。我忽然想起今日是侯玉瑩的回魂夜，也就是頭七。坊間多有流傳，死者會在頭七之日來到自己生前最眷戀或者最不甘心的地方。我想起她去世那日睜大眼睛看著我的一幕，她的祝福就像是毒蛇的詛咒。我不信鬼神，不敬鬼神，但在這一刻我確實害怕了。我點燃了房間內所有的燭火，我拿起燭臺輕輕推開房門，夜霧彌漫，風吹動霧氣緩緩飄動，我看不到院中的一草一木，只是覺得眼前一切如死般沉寂，仿佛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世界。我高舉著油燈向前邁了一步，濃重的霧氣之后出現(xiàn)了一張女子陰森慘白的臉，不過她的臉像是被水泡發(fā)的銀耳，有些腫脹，嘴唇是猩紅色的，猶如茹毛飲血的野人。
我看得一清二楚，也真難為我在撞見這么恐怖的一幕時仍有這樣的膽量將她的特征一一記在心里。我將燭臺仍在了她的身上，她驚慌失措的拍打著自己的肚子，軟綿綿的一團，我已經(jīng)看出了破綻，是有人在裝神弄鬼，想要嚇唬我。
我佯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在走廊上飛跑，迂回戰(zhàn)術，拖延時間，她本就不是鬼神，耽誤的時間越長我越是能找到更多的破綻。這人腳力不錯，奔跑的速度即將趕上我，可和與我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興許是擔心我再?；?。我抄起一個花盆向她砸去，她靈活的躲開了，之后便用更加惡毒的眼神看著我，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她見我沒有絲毫的畏懼，竟然在一瞬間騰空而起，繼而又平穩(wěn)落地，就好像真的是鬼魅一般。
青兒聽到我這邊傳來的動靜之后匆匆趕來，這時，女鬼溜走了。我知道有些人已經(jīng)按捺不住開始對我下手了，敵人在暗，我在明，我決定孤注一擲，將幕后指使引誘出來。青兒在我的授意之下四處敲鑼打鼓，而我則在院中高聲呼喊著有鬼。我意在攪渾這攤水。
我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胸口，一邊高聲喊著有鬼，屋里傳來永琰有些戲謔意味的聲音：“我看你根本不像是害怕的樣子。”他見我愣愣的看著他，嘴角邊含著一絲笑意，我有些不好意思，沒想到竟被他撞破了我的小九九。
永琰微挑長眉，靜靜凝視著我，似乎是覺得饒有趣味。
“我···不是，我···”我支支吾吾，不知從何說起。我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我一直在苑中，他是如何進來的？“你從哪里冒出來的？”這種感覺我不止有過一次，有很多次我在榻上休息時就覺得永琰在我身邊坐著，他身上恬淡的香氣緊緊包裹著我。
我看到永琰逃避意味的躲閃眼神，他輕描淡寫道：“就是從月亮門進來的，你當時啊，入戲太深，根本沒有注意到我?！?p> 完了，我方才整出的動靜都被他知曉了···他會如何看我？
“很聰明，將計就計。用不用我多安排一些人手給你？”
“不用，我不喜歡那么多人圍著我轉悠，感覺會很煩?！?p> “可我擔心，你會有事，有些已經(jīng)對你下手了?！?p> 深宅大院之中，男人的庇護非常重要，“我更看重你對我的看法，你會不會也覺得我是破軍坐命?！?p> “不會，我從不相信鬼神之說，這件事肯定有人在背后搞鬼?！?p> “嗯?！蔽胰粲兴嫉狞c點頭。
“這本書送你。”他從懷中掏出一本皺皺巴巴的黃皮書。這字跡看著古老，應該是漢時，竟然是《紫微斗數(shù)》，擺明了是在諷刺我。
“喂！他這樣對我，你也這樣對我??！”我委屈巴巴的看著他，努力從眼眶中擠出一點點眼淚，有時，女人的眼淚十分奏效。
永琰抱住我，溫聲哄我，“大晚上，不許哭，對眼睛不好，聽話?！?p> “你今晚可以留下來陪我嗎？”我故意這樣問他，好讓他知道現(xiàn)在的我十分脆弱，時時刻刻都需要他的守護。
“這是自然?！?p> 永琰親自檢查了風和苑，房梁之上有被繩索拉拽過的痕跡，我想起昨天晚上那個女鬼在我面前騰空而起的一幕，不過我并不確定她有沒有被我丟出去的燭臺燒傷。我和永琰一致認為不能搜查，否則會打草驚蛇，倒不如在苑中不出，抱病在床。
風和苑鬧鬼的傳聞在府上流傳，愈演愈烈，青兒將外面的那些風言風語一一回稟于我，我很滿意。一時間所有的事情都指向我，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讓青兒放出風聲，我抱病在床，永琰還請來了姜大夫和我一起故弄玄虛，我實則在屋中舒舒服服吃著龜苓膏和荔枝酪。
“你這個小丫頭片子，古靈精怪，鬼心思果然多?！苯蠓蛐ξ?，語氣和神態(tài)都十分欣慰，大有贊賞之意，我感到哭笑不得，他哪里能夠明白我現(xiàn)在的處境。
“喏，這是云崢央求我給你送來的，他聽聞是我給你看的病，一大早就在我的醫(yī)館外面等著我，說你最喜歡吃這紅果?！苯蠓驈膶挻蟮男渑壑腥〕鲆粋€皺皺巴巴的紙，里面有數(shù)個可愛的紅果。我此舉一定讓他擔心了。
我請求姜大夫幫我給云崢帶個話，他卻想也沒想直接將我拒絕，“算了，既然演戲就要演的像一些，讓他多為你牽腸掛肚也好。這藥方都是按照驚悸之癥給你開的，而且下藥夠猛，絕對可能以假亂真?！苯蠓蜣壑訐u頭晃腦的說著，神情優(yōu)哉游哉，像是書院里的教書先生。
青兒聰慧，不知道從哪里取來了一個洋蔥。洋蔥具有催淚的作用，青兒的眼睛很快通紅一片，我知道她想偽裝成我已處于彌留之際的假象，而最沉不住氣的人便是幕后真相。
送走姜大夫之后，青兒匆匆來稟，她發(fā)現(xiàn)侯玉瑩的侍女聞雅鬼鬼祟祟的，而安茜的侍女也在打聽風和苑中的消息，我倒要看看他們還能玩出什么樣的新花樣。
閉門不開并非長久之計，我當然要讓他們知道我現(xiàn)在的動態(tài)，他們一定也很想知道。永琰專門叫來了道士做法，而我和青兒在屋里栓上了門閂。院中白霧密布，還有一股子燒焦的黃符味。有一個手持木劍的年輕道士，宰殺了一只肥碩的公雞，血珠隨著匕首的起落飛濺而出，很快，公雞喉嚨處的鮮血被擠得一干二凈。
法事正式開始，他們嘴里念念有詞，不知道在念什么。
有人敲門，我讓青兒趕緊將我的那些零食收起，我迅速鉆進了被窩里。推門而入的并非別人，而是永琰。
“快來把這碗神水喝了?！庇犁谖掖策呑?，修長的手指輕拂過我的發(fā)絲，“喝了保證藥到病除?！?p> “你這個人真是的，哪有你這樣的啊！添亂?！蔽铱戳艘谎弁胫械乃?，黑乎乎，黏糊糊的，他簡直是想害死我。
“這是我給你熬的芝麻糊，我放了少量的冰糖，你嘗嘗看?！彼俅螌⑼脒f到我的嘴邊，這個熟悉的味道錯不了。永琰見我仍半信半疑，先嘗了一口，我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永琰忽然無比接近我，在我唇上快速一吻，我倏地一下子睜大了雙眼，“這算是我對你懲罰。”
“什么？”我沒有聽錯吧！我做錯了什么？
“瞎折騰，不告訴我，再有下次我絕不輕饒?！庇犁鼘⑼脒f給了青兒。
“我還有一些事要處理，等到晚上的時候我再來看你?！庇犁吡耍兄灵T口時還停住腳深情的望了我一眼，眸中透出濃濃的愛意和關切，還有一種流連忘返，“晚上我再來找你?！蔽倚睦镂⑽⒁粍?，他待我極好，可是君王的愛又能維持多久，既然不知道能夠維持多久，我便會在這一刻好好占有。
我所在的風和苑距離長街很近，有時我能聽到高墻外面的動靜，小皮球架腳踢，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阿娘在世時，我還有機會和別家的小孩子玩，阿娘去世之后我卻再沒了這個機會。
“長姐，你看，孔明燈?！鼻鄡褐赶蛱炜?，我看到湛藍的夜幕中亮起了數(shù)盞明黃色的孔明燈。每一盞燈上都畫著形態(tài)不同的天目木蘭，我看到這些小燈前仆后繼的奔向天空，照亮了這寂靜長夜，照亮了我孤寂不安的心。是云崢，他和我一同學過丹青，工筆畫和水墨畫的功底不次于我，他筆下的花鳥魚蟲也我的生動許多，這都得益于他的細心觀察。
“何人在此放燈，是大少爺還是二小姐？”
“自然是大少爺，都這個點兒，佳楹肯定是出不來的，而且她畫不來這么好的畫?！蔽业男乃查g被云崢點亮，他的用心和永琰不同，永琰送我的東西雖是名貴之物，但皆唾手可得，也并非是我不領情，只是云崢更懂我的心意，我雖然離不開這富貴日子的滋養(yǎng)，但我心里其實很向往那些尋常人家的平淡之物，這興許就是貪心不足蛇吞象。
高墻的另一邊響起木棍敲打墻壁的聲音，這是我和云崢兒時所發(fā)明的一種暗語。我也撿起花圃中的一根樹枝，在墻壁上輕輕敲擊。這敲擊聲略微停頓之后方才響起，繼而再無聲響了。再望那些孔明燈，它們已經(jīng)隨風飄遠，扶搖直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