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俺娘不會死了吧?”建生哭著彎下腰就去拉他爹,他爹就像碾盤一樣重,被他拉起來,立馬又沉了下去,仿佛他的兩條長腿只是一對擺設,軟的撐不起任何東西。
“兒??!你娘夜里就死了!”建生爹這時才緩過神來,他抹了一把眼淚,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
“啊!”建生很吃驚,也很懊惱,趴在娘的床頭“嗚嗚嗚”哭起來——
到了上午,建生爹才走出家門去通知村子里的人。他來到胡同里,胡同里除了風還是風,根本就看不到人,連平時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叫的小鳥也銷聲匿跡了。
他想通知人,但又不知道該去通知誰。他家三代單傳,到第四代他的兒子也是獨子,他本家人倒也不少,可就是因為他老伴脾氣不好,性格不合群,鬧得他的本家都不搭理他家了,還差點和他家斷了親。
他低著頭,在胡同里踱著步,從來沒有這么煩惱過。突然他聽到鄰居家大門響了一下,連忙扭頭望去,原來是鄰居家的小孩冬生出來玩耍。
冬生滴溜著鼻涕,臉蛋通紅,眼睛上還沾著黏糊的眼屎;他穿著花棉襖、藍棉褲,棉襖的袖口黑疙疤油亮,但還是用油亮的黑疙疤袖口擦了一把鼻涕,“哧溜溜”地像是喝面條;藍棉褲上也沾滿了泥土,像是剛在地上打過滾。
建生爹看到冬生,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像是遇到了救星,哪怕是一個小娃娃,只要能夠幫他傳個話,他都會感恩不盡。
冬生也看到了建生爹,他正奇怪這個平時不愛搭理他的大人今天為啥這樣子看著他。
還是建生爹先說的話,他對冬生說:“小冬生,你趕緊回家去,給你家大人說一聲,就說建生他娘死了,讓他們過來看看?!?p> 小冬生“哦”了一聲,哧溜著鼻涕就跑回家里去了。
建生爹見冬生回家了,在他家門口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家大人出來,心里一片凄涼,感嘆世間的人情淡薄。
但這又怪的了誰呢?難道真的是村里人寡情薄意、冷酷無情、冷若冰霜?還是他自己糊涂了腦袋,忘記了老伴當初說過的話?
他苦笑一聲,低著頭朝大街走去,走著走著,又覺得自己無臉上街,就又轉身朝家里走來。
到了中午,曼宇正在家里吃午飯,突然聽到大門口有人在哭。曼宇娘就讓曼宇出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曼宇端著碗就跑出來。
他看見一個人穿著白衣,戴著白帽,趴在他家門口,對著他家院子大哭,還邊哭邊說:“大叔、大嬸,俺知錯了,俺娘死了,您二老就過來幫幫忙吧——嗚嗚嗚?!?p> 曼宇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嚇了一跳,他趕緊跑回屋里,給爹和娘說:“有人來咱家里哭來了!有人來咱家里哭來了!”
曼宇娘也聽到了哭聲,連忙走了出來,她知道趴在地上的是建生,就邊走邊問:“你是建生吧?”話音剛落她就走到了建生跟前,伸手就要扶他起來。
可建生并沒有起來,他只抬頭望了曼宇娘一眼,就又哭著說:“大嬸啊,俺知道錯了,俺娘昨夜里死了,人還在床上躺著呢,俺今天求了好幾家人了,都沒有一個人愿意來俺家里幫忙,俺知道您心善,求您幫幫俺家吧,嗚嗚嗚——”
曼宇娘長嘆一口氣,說:“建生啊,這都怪你娘當初說的那句話呀!你可別怨村里人呀?”她停頓一下,聽見建生哭的越來越痛,就又說:“這算什么事???作孽?。 ?p> 建生“嗚嗚嗚”哭了一會兒,說:“俺知道俺娘把事情做錯了,做絕了,現(xiàn)在俺后悔都來不及了,您就幫幫俺家吧,俺對您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來世做牛做馬也報答不完——嗚嗚嗚!”
曼宇娘也用手揩了一下眼角,鼻子抽了一下,對著建生說:“建生啊,你這樣子挨家挨戶哭著求人也不是個辦法,你不如去求求你孝文爺爺吧,他要是答應管理你家的事情,全村人都會過來幫忙的?!?p> 建生一聽,曼宇娘說的在理,就停止了哭聲,站起身來,擦去臉上的淚水,對著曼宇娘連連說道:“謝謝大嬸提醒,俺這就去孝文爺家,他要是不答應,俺就是跪死在他家門口也不起來?!?p> 果如曼宇娘所說,在建生無比悲痛的哭聲中,在建生不斷磕頭的認錯中,在建生一個“好爺爺,好爺爺”的哀求中,孝文終于被打動了。
孝文一去建生家,村子里的人也紛紛向建生家走來,幫穿壽衣的忙著買壽衣,訂棺材的趕緊去找棺材,報喪的趕緊出去報喪,找吹喇叭的趕緊聯(lián)系吹喇叭的人,做飯的趕緊在院子里壘鍋灶,搭喪棚的趕緊搭喪棚,有孝服的趕緊送孝服,前來幫忙的村民都忙的不可開交,仿佛都忘記了建生娘當年說下的話。
等到報喪的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接到消息的親戚客人只能第二天早上過來吊唁,所以建生娘就在家里待了四天,比正常人多了一天。
建生娘出殯那天,村子里非常熱鬧,吹喇叭的也很給力,給建生娘抬棺材的人也沒有變成小狗,曼宇還搶到了一個抬公廚的位置,美美地吃了一頓大餐。想起那天的大肉,真是比富田今天端來的豬肘子還要香。
建生娘死后,建生家和村民們的關系好了很多,仿佛建生娘就是隔在建生家和村民們之間的一座大山,大山移開了,隔閡自然也消散了。
建生也二十好幾了,和仁剛同歲,他倆還是好朋友,但仁剛早就訂了親,而建生八字還沒一撇。
今年春節(jié)一過,建生就出去打工了,說是掙了錢回來討老婆。建生一走,家里就只剩下建生爹一個人了。
建生爹白天到地里轉轉,看看地里的莊稼,晚上就早早吃了晚飯,沒事也就早點睡覺了?;蛟S孤獨是會傳染的,建生爹慢慢變得和建生娘一樣了。
建生爹也喜歡出來散步,對大街上的人也是愛理不理,有時候也會和村里的人說上幾句,但說的都是人活著不如死了的鬼話,走起路來也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毫無生氣。
曼宇娘還曾勸過他,讓他想開點,人這一輩子,那都是命。他又搖頭嘆氣地說他這人命不好,活著還真不如死了痛快。
一天,冬生他爹發(fā)現(xiàn)自家的鋤頭找不到了,就問家里人鋤頭哪里去了。冬生娘說前幾天被建生他爹借去了,到現(xiàn)在一直沒見還回來,又問在院子里玩耍的冬生,看見建生他爹還回來沒有,冬生也搖了搖頭說沒有。
冬生爹急著用鋤頭,就罵了一句“這個缺心眼的神經(jīng)病,借了人家的東西就不知道還回來”。
冬生爹急匆匆地向建生家走去。到了院子里問了一句“家里有人嗎”,沒見有回答,他就兩眼在院子里掃了一圈,也沒有尋見到自家的鋤頭。
冬生爹這時才想起好像好幾天都沒有見過建生他爹了,這個缺心眼的跑到哪里去了?他看見堂屋的大門沒有落鎖,猜想建生爹一定在家里,要么在睡覺,要么就是故意躲著人。
冬生爹一把將堂屋門推開一個門縫,邊進屋邊用恐嚇的語氣說道:“大白天你不出門,在家里養(yǎng)大姑娘呢?”
他本想嚇唬一下建生爹,誰知他話音剛落,雙腳還沒有踏進門檻,僅僅一抬頭就發(fā)出一聲大叫:“哎呀!俺的親娘唉!”
只見冬生爹從屋子里匆匆跑出來,他臉色煞白,兩眼圓睜,神情猙獰,額頭上掛著汗珠,仿佛頭頂上炸了一個響雷,兔子逃命般的跑到了胡同里,又跑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