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縱然玉蓉昕對黎遠的態(tài)度多有慎重,但在她自己看來,兩者不過是合作關(guān)系,稱一聲閣下足矣。
但在黎遠倏忽間改變計劃,在石室向她討一杯酒,并顯露出在先天武者層次內(nèi)聞所未聞的手段時,她便意識到這個花伏谷口中的變數(shù)真正成為了變數(shù),成為了一個足以摧毀博弈的幾方的謀劃的變數(shù)。
他的出現(xiàn),無異于淺海里游進一條蛟龍,也許只是蛟龍的一時興起,都會打破淺海脆弱的平衡。
那一刻,玉蓉昕腦海里閃過千般念頭,萬種想法,最終只凝成一次鞠躬行禮,一句“黎先生”。
十二年來,她頭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刻著子時標(biāo)記面具后那張屬于少女的臉。
無論是偽裝的男人的陽剛也好,還是真假不辨的清冷也罷,它們都消失了,只在石室里,陌生人面前,露出獨屬于這個年紀(jì)少女的純真與柔婉。
就像此時她捧著人頭大的酒壇,楚楚可憐地看著黎遠一般。
她稱黎遠為先生,將自己的姿態(tài)擺得極低,春蔥般的纖纖小手貼在酒壇褐色的瓷壁上,接觸之處壓得發(fā)白。
她輕咬嘴唇,嬰兒肥的粉面微紅,一根青釵攏起烏髻,素裙隨著窗欞上的縫隙吹進的冷風(fēng)輕擺,朦朦朧朧間,現(xiàn)出玲瓏的身軀。
“行如弱柳扶風(fēng),動若病嬌處子,”黎遠從玉蓉昕手中接過霏雪春黃曲,再次給自己倒上一盅,“什么時候雷厲風(fēng)行,心狠手辣的子時紅燈使,也成了嬌弱的少女了?”
“倒酒應(yīng)有倒酒的人,若是握劍殺人的劍客都跑去倒酒了,那這世道豈不是亂了?”
“你是誰就是誰,又何須我來教?”
黎遠再飲下一盅,稚氣未脫的孩童眉宇間顯出明顯的灑脫與淡然,他嘴角勾起,看著侍立桌旁的玉蓉昕,話語溫潤,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黎先生,”玉蓉昕粉唇微張,嘆一口氣,“我是誰,豈能由我自己決定?”
“生為人女,受制于父母;生為皇朝子民,受制于法度律令;生為生民,受制于三綱五常,人倫道德;生為生人,受制于四方天地?!?p> “小女子無知,實在不知道我能為誰,只能在合適的境地,變成合適的人?!?p> “小女子彷徨,還請先生告知蓉昕,如何成為自己想做的人,并始終如一?”
玉蓉昕擲字有聲,氣度儀態(tài)流露,面對這個境界超過自己的靈修,縱然是有求于人的她,在觸到內(nèi)心最深處時,不知不覺間,也變得強硬。
修煉境界的差距,謀劃成敗的擔(dān)憂,在這一刻,都被她有意無意間拋諸腦后。
“妙!妙!”
“真是妙!”
黎遠忽然撫掌大笑,“剛才的你,不就是你嗎?”
玉蓉昕一愣,“先生何意?”
“明晰規(guī)則束縛,訴諸千般不甘,不懼境界差距,敢于提膽發(fā)問,這就是你吶?!?p> 黎遠伸出左手,手掌上憑空出現(xiàn)一顆拳頭大的透明水球,并變幻諸多形狀,時而為劍,時而為刀,時而為戟,時而為斧。
“譬如這水,縱使為萬般形態(tài),但它不還是水嗎?”
“黎先生,小女子駑鈍,不得您微言大義之真意,”玉蓉昕抱拳行禮,深深鞠躬行禮,“還請您施展真法,讓小女子看得明明白白?!?p> 黎遠之前在石室內(nèi)邀請玉蓉昕時,為了增強說服力,在她和心腹猴腮臉面前,施展了不屬于先天武者的手段。
那是天地限制愈發(fā)寬松時,黎遠的一次嘗試,也是黎遠占據(jù)主動權(quán)的一次動作。
他喜歡有趣的事物,同時也討厭復(fù)雜的東西,如此粗暴簡單地占據(jù)合作的主動權(quán),免去了一些麻煩,讓合作變得更徹底。
“你不相信我嗎?”
黎遠伸出紅木的筷子,夾起一塊峳松翼鼠的肉,金黃酥脆,和著烏紋蝗堇的清香,入口即化。
“小女子不敢?!?p> 玉蓉昕話語間露出恰到好處的慌亂,“只是這件事牽扯到父親的血仇,更何況當(dāng)年之事,更有如像黎先生一般的靈修到場?!?p> “雖然那位前輩并未出手,只是到場并留下一句奇怪的話,但難保那般神仙中人,不會留下什么后手?!?p> “不得不防?!?p> “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我,”黎遠左手中的筷子頓在半空,墨黑的雙瞳看著低頭的玉蓉昕,“我本以為你摘下面具,我摘下斗笠,我們便已經(jīng)有了合作的基礎(chǔ)。”
“沒想到卻依然無法赤誠相見?!?p> “你當(dāng)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空氣似乎凝固起來,黎遠坐在那里未動,但玉蓉昕只覺得有一把鋒銳的劍鋒抵在自己的喉間,自己的護體真氣在劍鋒面前薄若紙糊。
“武者和靈修之間的差距,真的有如此之大嗎?”
玉蓉昕不愿相信,也不愿否定,不僅是因為這份切實的威脅,更在于這場綿延了十二年,支撐自己活下去并復(fù)仇的爭端。
那冊玉蟾冰心訣,那個鮮血染紅的夜晚。
“不會。”
玉蓉昕說出這句話,抬眼望向黎遠,仇恨與執(zhí)念在美目中糾纏,并籠著名為希望的水霧。
她再如何堅強,如何胸有溝壑,此時的她,也不過只有十八歲。
在青州,這樣年紀(jì)的少女也許已經(jīng)婚嫁,也許正待字閨中,等著自己的夢中的心上人,去做一場花雨繽紛的旅行。
這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年紀(jì),但她只能終日與紅樓為伴,在面具下,看著一個又一個人死去。
她在賭,賭這個返老還童、喜怒無常的老怪物,會順著他之前的決定,繼續(xù)做下去。
因為在黎遠摘下斗笠的時候,強大到足以壓制一切的力量,便顛倒了一切。
她弱小且無力,因此她更渴望完整的玉蟾冰心訣。
“我會幫你的,”黎遠忽然笑了,再次將筷子伸下,夾起一塊酥肉,“畢竟我答應(yīng)了你的父親?!?p> “父親?”
玉蓉昕的身子顫了顫,險些跌倒,“他——”
“不要誤會,他確實已經(jīng)死了,我見到的不過是他的鬼魂。”
黎遠看著失魂落魄的少女,忽然想起了自己極有可能被其他世界的黎遠帶走的父母,語氣變得柔和起來。
“我?guī)椭愕某踔裕窃醋晕覀儍扇说慕灰??!?p> “黎先生,”玉蓉昕努力壓制自己的情感,讓自己的表現(xiàn)不至于太過失態(tài),“您是什么時候在哪里見到我父親的?”
“昨晚子時,獻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