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眾矢之的

　　趙政被兩個士兵押解著跪在大殿中央。

　　殿中并無太多人。一個趙王，一個趙嘉，還有三兩個嬪妃及幾名宦官宮女。

　　過了一晚，趙嘉的臉腫得更大，整個人呈現(xiàn)一種虛弱的精神狀態(tài)，全然沒了昨日的氣焰。趙嘉是當(dāng)今趙太子趙偃的兒子，此時他的母妃姬夫人也在殿內(nèi)。姬夫人見不得自己的兒子這般慘狀，看趙政的神色十分惡毒，急急跪在趙王面前哭泣：“父王，您要為嘉兒做主啊……”

　　自己最寶貝的孫兒受人欺負，趙王自然要出面，他站在大殿前方，語氣極為不悅：“趙政，你為何欺孤王的孫兒？”

　　趙政偏著頭，瞥了趙嘉一眼，而后又看向趙王：“是他自己沒本事，打不過我。”

　　沒料到趙政這般膽大，趙王氣得暴跳如雷：“放肆！什么混賬話？！”

　　有人撐腰，趙嘉與昨日畏畏縮縮之狀判若兩人，趾高氣揚地說道：“趙政，你若是此刻向我求饒，我還能替你在王父面前求求情，否則休想讓我放過你！”

　　趙政無所謂地聳聳肩，挑釁地稍稍抬起頭：“你配么？”

　　“你……你……”趙嘉簡直被他氣得不知所云，指著他渾身發(fā)抖，“你父親數(shù)年前逃回秦國，你不僅不安分守己，還這般作為……當(dāng)真是不想活了！”

　　這小子在寧和宮出生，寄人籬下已經(jīng)八年，為何敢如此猖狂？趙王氣他胡言亂語，更氣為何自己的后輩沒有這樣的膽識。許是想起了趙政出生那天的異變，趙王心生懼意，若現(xiàn)在不動手，日后秦國朝局有了變數(shù)，那……想到此，趙王重重拍桌，大怒道：“趙政殘害孤王之孫，拉下去，處斬刑！”

　　此時，一個宦官走了進來，在趙王耳邊低語幾句。趙王當(dāng)即喊停。沒過多久，一名身著盔甲的老者邁步進了門檻。

　　趙嘉眼睛都瞪大了。

　　來人正是廉頗。

　　趙政神色微動，看著廉頗想要起身行禮。廉頗朝他微微點頭，走到他身前，以武將標(biāo)準(zhǔn)的單膝下跪姿勢行禮。趙王示意他起身，廉頗方站起來，微抬起頭，問道：“大王可知何謂仁義？”

　　“是秦人先犯我趙?！壁w王對廉頗的說辭很是不滿。

　　廉頗摸了摸灰白的胡須，重重搖頭，語氣深長：“嬴子楚在趙為質(zhì)，逃歸秦國，是為不仁。秦人攻趙，不仁。公子嘉禍?zhǔn)聳|引，不仁！大王此舉……亦不仁！難道我趙國要如那蠻夷之國一般不仁不義？”

　　自三家分晉起，趙魏韓三國一向自命清高，都不愿被歸為蠻夷之流。趙王吃癟，顧左右二而言他：“孤之孫兒并未對趙政動手，老將軍此話太過牽強！”

　　“趙王真是一位好王父呢！”門外一道清麗的女聲傳來。

　　眾人齊齊看向門外，原是一位儀態(tài)姣好的女子，即便身著粗布衣服，不施粉黛，可那自然的談吐和渾然天成的儀態(tài)自是無法掩飾。女子邁著蓮步走入殿中，站定后稍微下蹲行禮，抬頭說道：“四年前姣來到趙國，也是在此處受了趙王的接見，不知趙王可還記得？”

　　趙王見到來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神色忌憚三分，說道：“原是江陵侄女，你此刻前來，莫非要插手孤王家事？”

　　“呵呵……”羋姣笑了起來，聲音清脆無比，如黃鸝般婉轉(zhuǎn)，“姣怎敢妄言您的家事？今日來，是想替自家小女討個公道?！?p>　　“哦？”趙王并不知道趙嘉與趙政的事還牽扯了別人，便以為羋姣說的是別的事，抬手示意她接著說下去。

　　羋姣看看地下跪著的不屈身影，再看了看一旁神色囂張的趙嘉，突然抬手掩面，低低抽泣，以袖拭淚。

　　見羋姣突然哭泣，趙王更覺詫異，急急問道：“江陵侄女，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羋姣并不著急回答，而是拍拍胸脯，好像受了不小的委屈，平復(fù)心情后，她才開口：“昨日趙王的幾個孫兒傷了小女?？蓱z我四歲的孩子手臂已然出臼……”

　　“什么？”趙王本以為只消嚴懲趙政便是了，看來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羋姣沒必要無緣無故去誣陷一個孩子。他看向趙嘉，趙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便知道了個大概。

　　羋姣見時機差不多了，便接著說：“本來姣擔(dān)心趙王為難，想委屈小女讓此事作罷?？纱耸乱褷砍兜角爻?，姣不得不給趙王提個醒了?！闭f到最后，羋姣話鋒一轉(zhuǎn)，突然變得凌厲起來。

　　“此話怎講？”趙王突然摸不著頭腦，本是幾個小童的事端，怎么一下子牽扯到了秦國和楚國？

　　羋姣抬眸，又恢復(fù)了先前的溫婉模樣：“四年前姣奉父王母后之命前來趙國，當(dāng)時同趙王說了些事情……”

　　聞言，趙王心下一驚。

　　羋姣繼續(xù)開口：“姣未完成使命不要緊，只是我父王母后性情急躁，萬一此事傳到他們耳中，一個不高興派人傳信去秦國，到時候秦楚因此連成一氣，只怕趙國……”

　　現(xiàn)如今七國之中，當(dāng)屬秦楚最為強盛。幾百年來兩國也經(jīng)常各派公主相互和親，盡管少不了摩擦，可這兩國關(guān)系自然是比其他國要親近。倘若因為幾個孩子打架一事讓秦楚找到了連攻趙國的借口，屆時趙國是無論如何都抗拒不了的。經(jīng)歷了幾十年前白起坑殺趙兵的長平一戰(zhàn)，趙國已無太多余力來應(yīng)付兩國的合擊了。經(jīng)羋姣暗示，趙王心中盤算了太多事情。

　　廉頗本想著以趙王的固執(zhí)，憑他一己之力想救下趙政簡直難如登天。身為趙臣，他不能為趙政過度開脫，否則就是失了分寸。今日他說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狠狠觸及了趙王的底線，然而還是沒能救下趙政。

　　可半路突然殺出個楚國公主，哭得梨花帶雨，說話卻句句帶刺，又不知與趙王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讓他這般畏懼。

　　廉頗這下子真不知道是喜是憂。喜的是趙政總算性命無虞，憂的是事情被羋姣擴大化，變得愈發(fā)復(fù)雜起來。若這個女人一直留在趙國，必定是個巨大隱患。

　　姬夫人見趙王動容，實在氣不過。她雖然知道是自己兒子有錯在先，可趙嘉實實在在挨了趙政一頓打，還受了驚嚇。要他們向一個客居的質(zhì)子認錯，絕無可能。于是她又替趙嘉辯駁：“嘉兒還是個孩子，公主，你那不過是個女孩兒，不要緊吧？”

　　羋姣發(fā)出一聲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的冷笑，而后說道：“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被人劃了一刀，姬夫人你說要不要緊？”

　　顯然姬夫人并沒有抓住事情的重點，趙王與羋姣已經(jīng)說到大國之間的關(guān)系，可姬夫人卻還在搬弄孩童的是非，眼界實在太過狹隘。

　　趙王本就心煩，聽她這么一說更來氣了，大聲怒道：“你給我住嘴。雖然趙政傷人不妥，可是嘉兒有錯在先。孤王已決定，處趙政八十鞭，以儆效尤！”

　　“大王！”廉頗抬手作揖，姬夫人下跪磕頭。趙王不再搭理任何人，傳了宦官就自顧自走出了大殿。

　　各懷心事的兩人，重重嘆氣。廉頗嘆趙王處事不公，趙政不過八歲，倘若真挨了八十鞭，怕是不死也會被奪去半條命。姬夫人則欲殺之而后快，即便已經(jīng)罰下如此重刑，她依舊不解氣。

　　羋姣蹲下身子，輕聲無奈地說道：“政兒，姑姑無用，只能幫你到這里了。姑姑替芙兒，多謝你。”

　　趙姬與趙政身份特殊，在邯鄲宮本就不招人待見，甚至有許多人想奪去他們的性命，今日羋姣使出渾身解數(shù)才保住趙政性命，若還想讓他安然無恙勢必不可能。趙王好面子，已經(jīng)下了的旨意要被收回，無論對錯，他肯定會處刑的。

　　趙政毫不在意地點點頭，鄭芙是他的家人，他怎能容許自己的家人受委屈？很快兩個士兵將趙政帶到外面的邢臺上，一鞭一鞭抽打在他的背上。

　　趙政額上汗珠漸漸密布，可他閉緊了嘴半個字都不喊出來。廉頗搖搖頭，十分揪心地看著邢臺上的孩子。羋姣則皺眉閉起了眼睛，只期望這鞭刑快些結(jié)束。

　　“趙政，你服不服？”趙嘉死性不改，還是要上前來插一腳。

　　趙政抬起頭，一邊承受著鞭刑，一邊輕蔑地看著他，氣勢分毫不減，嘴巴依舊是不饒人：“趙嘉，你最好祈禱這兩個人今天把我打死。否則你一定會死在我手上?！?p>　　趙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這個趙政，簡直是天生的惡鬼！即便從未去過秦國，可他身上留著虎狼之幫的血液，這般粗魯可怖！明明已經(jīng)被打成這樣卻這般嘴硬，他還是不是人？

　　殊不知他的母妃姬夫人方才還想著要害死趙政，比起她內(nèi)心的陰狠，趙政這流于外表的宣戰(zhàn)又算得了什么？

　　趙嘉氣不過，又說不過，只得跟著姬夫人憤憤離開。鞭刑完畢，羋姣趕緊上前去扶住趙政。趙政已然虛脫，但廉頗在場，趙政不想讓他擔(dān)憂，故說道：“師傅，我并無大礙，讓羋姑姑帶我回去便可。徒兒多謝您?！?p>　　趙政還有力氣說話，那情況便不會太糟。左右他也做不了什么，便叮囑趙政好生休養(yǎng)，臨走前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羋姣。羋姣回以一個十分親和的微笑：“老將軍慢走?！?p>　　兩人各有自己的如意算盤，還未到時候，便都沒有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