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寅末,天色未曉,歡事荼蘼。
一聲尖叫刺破了剛剛寧靜下來的十洲春。
方巧死了。
她躺在闌干光影里,一只手搭在纖細柔軟的小腹上,五指微斂,像是以手相護、又像是要抓住這根傍身的稻草——這個她從未珍視過的孩子。
春幾上放著半碟釀花飴糖,在滿室暗浮的脂粉氣中,仍然能聞到一絲清甜如柑蜜的香氣。
那是皇家御果園里獨有的五指香椽的氣味。
只不過,每一塊白胖飽滿的飴糖表面,那裹滿的椰粉里,都有一點微不可見的白晶,在曖昧不明的燭光下,發(fā)著似有似無的微亮。
眠花閣門口,岳昭呆坐在地上。
方才,他在十洲春外被和靜大公主派來的人絆住了腳,仿佛只是敷衍搪塞的功夫,再上得樓來,小幾旁只剩下方巧乍冷還暖的尸體。
太子在酣睡中被喚醒。
他一個人躺在暖香擁簇的錦衾里,抱著東宮詹事肖遙的胳膊不放,嘴里噴著酒氣嚷嚷:“青青……心肝兒,別鬧……”
肖遙通身是汗,恨不得把太子連被子帶人一裹吧卷起來,直接扔到馬車上去。
整晚都隱在暗處的金甲侍衛(wèi)們蜂擁著沖進臥房。
他們看著深醉未醒的太子,有些慶幸、又有些滋味不明地抹著額上的汗。
天色欲明之時,太子在東宮內(nèi)侍的攙扶下,悄悄溜出十洲春的后門,坐上一輛小巧輕便的馬車,離開了鷓鴣坊。
仿佛一息間,鷓鴣坊從酣眠酥夢中醒來。
先是一陣兵荒馬亂,緊接著,京兆尹叢鳴調(diào)了全衙差役封鎖了整條主街。
十洲春里燈火通明。
京兆尹叢鳴已經(jīng)顧不上呆若木頭的駙馬岳昭。他匆匆勘察了現(xiàn)場,腦子像水百戲一般轉得飛快。
死者方巧面色青白、嘴唇發(fā)烏,這分明是飲食中毒所致。
膳盒是東宮的人自帶的,太子輕易不用外食,這是情理之中的事。
這一晚,飲的酒是露濃笑,芳香甜醉,后勁兒卻大。
嘖嘖,皇宮里釀的露濃笑就是和外面不一樣!
據(jù)說,那可真是唐代楊貴妃親調(diào)的方子傳下來的,瞧這剩下的一點壺底兒,一揭開蓋子,滿屋子這個香……
叢鳴感慨著,忽然一巴掌拍在自己腦殼兒上。
自己還有閑心思饞酒?
真該慶幸死的不是太子,否則,自己全家都得陪葬!
啊呸!烏鴉嘴!
他在原地轉了個羅圈兒,瞬間有了決斷。
此案案情重大,牽扯了當朝駙馬,更牽扯了東宮太子,他一個小小的京兆尹哪里擔得起?對,必須立刻上報刑部!
叢鳴轉身朝外走,一疊聲地喊著:“備車,去刑部!哎這個時辰……去刑部湯侍郎家!”
不過一個時辰,從十洲春到鎮(zhèn)國公府,從東宮到鳳藻宮,從京兆尹到刑部,從鷓鴣坊到京城的大小府第,消息像長了翅膀,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日頭高高掛起時,上陽城的天空秋藍如洗,白云如絮。
刑部大堂上,十洲春的鴇母哭天搶地、賭咒發(fā)誓,說方巧是被岳昭害了。
她背后的主子發(fā)了話,一定要把十洲春從這樁案子里摘出去!
反正有東宮在前面擋著,她一個青樓歡場,有什么罪?
“大老爺明鑒啊,人家巧兒是落難的小姐,雖說迫不得已吃了這碗飯,可咱們女人還是想有個疼人兒的依靠不是?巧兒她親口說過,駙馬是要接她進門的!可這兩天,我就看著這孩子臉色不對,偷偷地掉眼淚,也不提贖身的事了。哎喲大老爺明鑒,駙馬他就是個陳世美啊!哎喲我那苦命的女兒啊,你可疼死媽媽了!”
刑部侍郎湯旺聽得頭大如斗。
咱們?誰跟你是咱們?這案子里,他跟誰都不是“咱們”!
湯旺想起天色將明未明時,他披了件長衫坐在家中客廳里撓頭。
京兆尹叢鳴隱晦地告訴他,案發(fā)時,太子在場,方巧所中之毒,也只能是來自東宮的吃食。
既然事情涉及東宮,他也想像京兆尹上報刑部那樣,急報西北行宮,由皇帝下旨,刑部會同大理寺、御史臺組成三法司三堂會審,再由皇帝調(diào)撥近侍或皇族,代天子旁聽。
可他慢了一步。
東宮詹事肖遙把他堵在了家里。
“湯大人何必為難?貴妃娘娘的意思是,行宮那邊自然是要報的。只是,東宮關乎國脈,茲事體大,怎能貿(mào)然由三司介入?這幾年,刑部一直由大人主理,皇上和太子對大人贊賞有加,當此用人之際,大人可要承擔起這副重擔??!”
湯旺聽得心里發(fā)冷。
肖遙的意思是此事到刑部為止?
這是要刑部一力承擔?
她翮貴妃是要借刑部的口,告訴所有人:這件死了人的案子,與太子無關!
湯旺暗暗咬牙:既然不能退,那便只有往前走。
過堂前,仵作驗尸完畢,證實了方巧死于一種名叫“花邊鳥”的蛛毒粉,東宮帶來的釀花飴糖上,也的確灑有這種毒粉。
據(jù)說,這種蛛毒取自毒蜘蛛“花邊鳥”的體液。
這種蜘蛛全身長滿嬌黃的茸毛,有圈狀黑斑,肢體并攏時,茸毛隨風而動,遠望去,如花朵搖曳,以此迷惑、誘捕飛鳥為食,故名“花邊鳥蛛”。
它的體液凝固后可碾為白色晶粉,撒在沾滿椰粉的釀花飴糖上,根本無法察覺。
湯旺聽著仵作的匯報,眉頭緊擰,一顆心沉得如墜秤砣。
“花邊鳥蛛”長于南地叢林,北方輕易不得見,到底是誰想讓方巧死?
他捻著下巴上新修的胡子,砸吧了一下嘴皮:嗯,和靜大公主大概有此心愿。
據(jù)聞,昨晚大公主的心疾突然發(fā)作。
很多人都知道,這病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有太醫(yī)在場,做不得假,只是,這發(fā)作的時間,實在是巧了點兒!
聽說公主的侍女去十洲春哀求駙馬回府,岳昭卻不為所動,和靜大公主心中想必怨極恨極!
但女人的妒心雖然可怕,和靜卻心性極弱,她真能下得了這個手?
唉,東宮也未必沒有這心思:方巧死了,受打擊最大的是駙馬,二人的關系卻正好可以做實!
仵作瞧著湯旺陰沉難看的臉色,支吾了半晌,爆出一個更加驚人的事實:方巧雖非處子,卻沒有身孕!
湯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巧沒有身孕,那駙馬到底有沒有跟方巧私通?御史臺的彈劾豈非成了笑話?
就在昨日,御史臺“劍指”鎮(zhèn)國公府。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岳昭與方巧之間,說到底不過是風情月債,真正的“靶子”是鎮(zhèn)國公世子、兵部右侍郎岳琦。
是誰想把岳琦從掌控兵部實權的位子上拉下來?
東宮?御史臺?
亦或是……皇上?
想到此,湯旺忽地手一抖,一個用力竟揪下兩根胡子,疼得他“嘶”了一聲,連忙揉了兩下,混亂一片的腦子反倒清明起來。
即使方巧沒有身孕,但她斃命之時,只有岳昭一人在場,二人關系非同一般,駙馬私納罪臣之女一事,十洲春的鴇母等多人均可作證。
哼,太子本人就是鐵證!。
還有御史臺!
御史臺主官訾有昉這個老滑頭,跌了個大跟頭,真叫人痛快!這會兒,他正憋著一股氣沒處撒吧?
湯旺心里“嘿嘿”發(fā)笑,等笑完了,又覺得有些無趣和喪氣。
唉,要是這案子理得不夠順,以太子和貴妃的霸道跋扈,自己這鍋“旺湯”,怕是要變成一鍋“冷湯”了。
湯旺一邊想,一邊冷眼看著大堂上還在唱作俱佳的十洲春鴇母。
他敏感地意識到:也許,這件案子最重要的,不是事實是什么樣子,而是案子背后的人希望它是什么樣子!
更何況,倘若此事果然有“天意”……
湯旺心中一凜,迅速有了決斷。
聽聞,方巧雖然做了十洲春的歌妓,卻時不時地端著官家小姐的架子,想必,不少人對她早有不滿。
而岳昭受打擊甚巨,只知道反復念叨:小瓶里的藥粉怎會變成了蛛毒粉?巧兒明明說那是打胎的蒂花散。不,巧兒她怎會沒有身孕?
他整個人精神恍惚、頹廢如泥,已不能發(fā)一句清醒自辯之語。
至于,那個重要的案中人青青?
青青不見了!
也是,全天下每一座花樓里,都可以有一個彈琴的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