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許久沒有起過這么大的風了。
漫天的黃沙翻滾,吹得人睜不開眼睛也張不開嘴,鎮(zhèn)上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就連對街人家的燭火都看不清了。可鎮(zhèn)外那一片黑色曼陀羅花海卻在風沙中紋絲不動,像是這狂風黃沙與它并非同在黃泉一般,花蕊中連半粒沙子都沒有留下。
若此時有人站在花海之中,定會看到遠處有微弱的燈光融于濃霧之中,正是那座名為黃泉茶舍的木質小樓散出來的光亮。門口吊著的兩個白色燈籠眨眼間變成了如血般鮮艷的紅,身著黑色錦緞長裙的女人香肩半露,胸口的黑蝴蝶印記雙翅舒展,她靠著憑幾垂眸看著地上跪著的兩個女子,嘴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睫毛的陰影覆蓋在眼底的淚痣之上,燈火搖曳中愈發(fā)魅惑人心。
可她的眼中卻只有一片冰冷,毫無情欲。
那兩個跪在地上的女人,一個是三十幾歲容貌溫婉的少婦,她一臉的不可置信,又帶著絕望的悲傷;另一個只有十八九歲的年紀,乍看之下真是美得動人心魄,可細品卻覺得索然無味,而她顯然剛剛經歷了極度的挫敗,萎靡得像是正在衰敗的百合,空有香氣,卻已腐爛到底。
榻上的女子紅唇輕啟,柔軟的聲音卻帶著徹骨的涼意,她抬了抬下巴,輕聲道:“事已至此,你們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那少婦含著眼淚看了看身旁的姑娘,道:“我竟不知你已恨我到如此地步,可是華年,這輩子遇見你,我不后悔,你知道嗎?”
華年聞言眼睛猛地瞪大,質問道:“為什么不后悔?為什么不恨?月錦瑟你是傻子嗎?你應該恨我,你應該恨透我才是!”
“我恨你什么呀!華年,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嗎?”
錦瑟言罷抬起手想要摸摸華年的臉,卻被對方一巴掌打開了。
“我不要你的心!我要你恨我!月錦瑟,我要你恨我你明白嗎?我做了那么多過分的事,說了那么多剜心的話,可你為什么還是不肯恨我呢?你知不知道,只有你恨我這出戲才能收場!可你為什么就是不肯呢?”
“她若是恨你,你就不會改主意了?”
華年聞言轉頭看向榻上的女人,忽然開始磕起了頭,乞求道:“霜紈大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被豬油蒙了心恨錯了人!大人!求您收回契約吧!求您了!”
“什么契約?”錦瑟一臉不解,她想要拉起華年問個清楚,卻再次被對方推開。
“霜紈大人!求求你了,我不要復什么仇了,這一切都是誤會,是我昏了頭了!大人,求求您把契約收回去吧!要不然,要不然我把那杯酒吐出來,我吐出來好不好?我愿意去煉獄司受審,所有的刑罰我都受,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擔!霜紈大人,求求您了!”
華年狀若瘋癲不停地磕頭,錦瑟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可看著華年害怕的樣子不禁心如刀絞。
一位身穿白衣的翩翩公子托著燭火從暗處走了出來,他俯身將錦瑟拉了起來,解釋道:“她飲了了塵酒,與茶舍結了契約,這才換得你們的魂魄附在對方身上重走這一世?!?p> “契約?什么契約?她換了什么?”
錦瑟不知道契約的內容,可她知道世上沒有白來的恩惠,若有所求,必有所失。
“用魂飛魄散,換一個真相。”
錦瑟閉上了眼睛,她心中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可還是不死心問道:“誰的魂飛魄散?”
白衣男子嘆了口氣,道:“你。”
錦瑟頹然倒在地上,可她已經是個輕飄飄的鬼魂,即便是從懸崖墜落,也砸不起一點兒塵埃。
“不!不!南風大人,我不報仇了,我不要什么魂飛魄散了!”華年撲過來抓住南風的袍角,聲嘶力竭地哭求他收回契約。
“在你飲下了塵酒之前我就同你說過,契約一旦結成便再無轉寰的余地,不論這一世的真相如何,是否錯付,終要有人灰飛煙滅才能了結?!?p> 霜紈目光幽深看著華年扯著南風衣袍的手,涼聲道:“現(xiàn)在知道后悔了?當初咬牙切齒說要人魂飛魄散的是你,如今苦苦哀求要收回契約的還是你,怎么,當這無邊黃泉是你天禧班的戲臺子么?你說唱就唱,就不唱就不唱?未免也太過任性了!”
言罷,她玉手一揮無形將華年打到一邊,站起身光著腳一步一步走到錦瑟面前,俯身用食指輕輕勾起她的下巴,帶著譏諷的笑意道:“月錦瑟啊月錦瑟,你惦記了一輩子想要與她來世再續(xù)前緣,可你睜開眼睛瞧瞧,她能這般不辨是非不知好歹,害了你一輩子還不夠,就算是死了還要你魂飛魄散,這都是你驕縱她的緣故,你認嗎?”
“我這一生,從一開始就是錯的。若沒有我,爹娘不會死,若沒有我,華年也不會遇上風秋荻,若沒有我,更不會發(fā)生劉家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我的錯,我認,大人,所有的罪過我都認?!?p> 霜紈聞言秀眉擰成一團,十分厭煩地收回了手,站起身居高臨下瞪著月錦瑟,道:“我看你是腦子壞了!你以為你是誰?南海的菩薩嗎?這么喜歡以德報怨那我成全你!”
“不要!霜紈大人不要啊!我,我這就把那酒吐出來,我吐出來!”華年不停摳著嗓子想要把了塵酒吐出來,可酒本就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她也已經死了許久,如何吐得出來呢?
錦瑟怔怔地看著華年。
在她眼里,華年一直都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是她一輩子唯一掛念的人,是她愿意赴湯蹈火也要護著的人,她做了錯事,走了錯路,何嘗不是自己沒有帶好她的緣故?如今她既已知道錯了,那就夠了。
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走到華年跟前揚手就是一耳光,竭盡全力對她怒目而視,拼命壓抑著心痛咬牙切齒道:“我對你那么好,你竟敢如此待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要魂飛魄散是嗎?可是我憑什么魂飛魄散?該永世不得超生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