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
如何能睡那么久?小王說不清是由于喝了茶酒的作用,還是自己把窗簾拉得太嚴(yán)實的緣故。他去敲了遙的房間,遲遲無人應(yīng)答,最終不得不承認(rèn)她早就出了門。
小王回到自己房間,從推開的雕花木窗扇看出去,太陽出了奇地好,把所有但凡有些反光的東西都照成了晃眼的閃光燈一般。
要是在這種光線下拍照,就算是易生,也夠他受的。小王那么想著。
緊接著,一股突如其來的、異常猛烈的饑餓感朝自己襲擊了過來。小王仔細(xì)思量了一番那股餓意,那差不多是這樣一幅場景:春暖花開之際,拎著一只俏麗的蝴蝶形狀的風(fēng)箏跑到高坡去放,風(fēng)箏放得相當(dāng)順利,幾乎只要手抓著線杯順著風(fēng)勁兒放線即可。但風(fēng)和日麗當(dāng)中不知從哪猛地刮來一陣狂風(fēng),驀的將風(fēng)箏吹得變了形,尼龍線嗡嗡直響,蝴蝶的那兩隊翅膀被坳成了V字,就算隔著幾十米長的尼龍線,也能感受到風(fēng)箏骨架嘎吱吱地響,隨時會不受控制地斷裂——要小王說,那股餓意給自己造成的感覺便是如此。
何以會突然襲來這樣一股餓意呢?這可是小王始料未及的。自己身上可是不知多少年不曾遇到過的了,那可絕不是沒吃一頓早飯的緣故,大學(xué)時期逃課看動漫一整天沒吃飯也不及如今這般。
對于遙去了哪里這一問題,小王僅僅只考慮了三四秒鐘,便開始在房間里搜尋一切能充當(dāng)食物的東西。他翻出了一些充當(dāng)茶點(diǎn)的Lotus和情檳咖時焦糖餅干,以及三片益龍芳袋泡紅茶。茶幾上還有一本綠色封面的書,題目是《龍頂傳奇》。小王泡開一杯茶,吃了三支Lotus餅干,肚子里好歹踏實許多。他倚在床頭翻看了一陣子書,當(dāng)看到朱元璋如何屯兵古田山時,肚子又拼命叫喚了起來。小王放下書,獨(dú)自摸索到樓下餐廳,在昨晚吃飯的地方要了一份叫炊粉的本地菜,接連吃下三大碗用木桶蒸熟的米飯。
飯后,他回到了房間,換掉涼了的茶水,繼續(xù)看關(guān)于朱元璋的傳說。看書看累了,便蓋在臉上睡了一會兒。他夢見了鳙魚。起先只有一只,從遠(yuǎn)而近朝自己游來,緊接著是一大群。鳙魚巨大無比,游泳的時候,幾乎連身子都不晃動,好像一艘艘潛艇。所有鳙魚朝著一個方向虔誠地行進(jìn),當(dāng)開始留意自己的時候,他也變成了鳙魚,而且極為順從地、毫無異議地跟隨魚群超前游泳。
夢很短,醒來的時候,他很為自己因變成魚而理所當(dāng)然地理解魚的行為這一情況感到高興,甚至懷有恍然大悟的感覺。
遙一直到了下午三點(diǎn)半才出現(xiàn),穿著輕便的運(yùn)動服,戴著那頂橘色的TORYBURCH女帽。穿中山裝的鴟陪在她的身邊,小王不知道他們倆是否一個上午都在一起,他也沒打算問。遙和鴟道別,鴟沒有多說什么挽留的話。
“感謝你的悉心照顧。”坐進(jìn)駕駛艙后,小王朝鴟說。
“哪里的話,”鴟臉上浮現(xiàn)出樸實的微笑,“期待你朋友的到來,帶著她的貓?!?p> 下午五時三刻,當(dāng)小王以120碼的速度駕駛遙租來的那輛黃色MINI離開建德時,那輪月亮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時候的黃昏還沒死透,車?yán)锊シ胖罱〉摹敦惣訝柡稀贰T铝劣执笥謭A,紅彤彤地懸在黑色群山的上頭,青灰色的空白天空正中,四周的輪廓清晰得不像話。乍一眼看去,小王總覺得那是什么人造的照明設(shè)備,或是為了慶祝什么盛事而放飛的能發(fā)光的熱氣球。
“困嗎?”遙問道。
小王用余光掃了一眼,她和自己一樣看著那輪月亮。
他“嗯”了一聲,沒有進(jìn)一步地回答。
再過了一陣子,遙哭了。
一開始還只是細(xì)細(xì)簌簌地抽泣,一聽就知道她并不想讓小王知道,后來很快發(fā)展為痛痛快快、酣暢淋漓的大哭。對于遙這一陣突如其來的哭泣,小王猝不及防。他正以120碼的速度快速行駛在井然有序的車流當(dāng)中,根本無法騰出手去安撫,或是提供紙巾什么的。事實上,他連扭個頭,想好好確認(rèn)遙到底哭到什么程度都不能做到。
他張嘴想說些什么,但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肚子里根本沒有儲存任何適用于這種情形的詞匯。況且遙幾乎在拼盡全身的力氣嚎哭,那聲音完全抹去了小王試圖安慰的念頭。
于是,他只能聽之任之,臉漲得通紅,雙手牢牢抓緊方向盤。那哭聲太大,大到好幾次超越別的車子,或是被別的車子超越時,小王都懷疑別的駕駛員是否能聽到,盡管隔著兩層汽車壁。
直到《貝加爾湖畔》歌聲息止了三分鐘后,遙的哭聲才慢慢停了下來。她伸手從車子中間的儲物箱里抽出紙巾,認(rèn)認(rèn)真真地擦拭眼淚,然后掏出化妝包,掰下頭頂?shù)溺R子,小心地補(bǔ)妝。
“不好意思?!彼f。
“不礙事?!?p> “和上午去了什么地方有關(guān)?”
遙花了十幾秒鐘平復(fù)情緒,清了清嗓子。
“早上,鴟帶我去了明處士茶園山頂,那里有一幢黃泥屋,里面住著一位八十歲上下的老女人。她用白瓷碗請我喝了茶?!?p> 遙頓了頓,情緒已然恢復(fù)正常,說話的聲音好似壓根沒哭過一般。
“我喝不下,但她堅持要我喝干,并端過我的茶碗,認(rèn)真觀察了一番碗底的茶渣。她用方言和我說了一大通,我一句都沒聽懂。離開了老房子,鴟才翻譯給我聽。”
“說了什么?”
“她說我體內(nèi)藏著一只鳥。”
“鳥?”
“鳥。一只我遲遲不肯松手的鳥,并說那只鳥遲早會飛走。”
小王沉默不語。前方公路漸黑,他時不時地瞄兩眼那輪紅色的月亮。
“類似占卜?”
“按照鴟的說法,并不算占卜,只是一種心靈上的治愈?!?p> “那你聽完后能好受些?”
遙沒有回答他的話。
“一旦胡思亂想,恐懼隨即而來?!毙⊥跽f,“你很漂亮,但眼神里面總藏著陰影,那道陰影和你的氣質(zhì)完全不相符?!?p> 遙仍舊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把腦袋倚在靠枕上,恍然看著那輪緊隨車子而行的紅月亮。
“月亮又頻繁地出現(xiàn)在了天空,”遙說,“說起來真氣人呢,地球上一共有七十多億人,明明每個人都擁有看到月亮的權(quán)利,為何它又非要針對一個人呢?而當(dāng)你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月亮的日子,陡然又要重新面對它,如此心情又是怎樣的一言難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