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汐醒來的時候只知道自己躺在一個山溝溝里,仰頭望著天,紛紛白雪飄落在臉上。
此刻的沈汐就像這片被大雪覆蓋的土地一樣,心底也十分茫茫然,自己此刻年歲幾何身長幾尺家在何方,為何在此處?
什么都不知道。
沈汐望著自己的手,還是個孩童的模樣。
一道蒼老又中氣十足的聲音乍然響在耳邊:“你要不要和我走呀?好吃好喝的喲?!?p> 十足的人販子口吻。
沈汐就開始了他好吃好喝的生活。
一間草屋。一張桌子。一套茶具。一本書。一個送飯的人。
一間抬頭就能看到天空,下雨下雪卻怎么也落不進(jìn)來的屋子。
一張明明是個被砍掉的老樹根卻手觸始終恒溫的桌子。
一個不添水卻始終有水。
一盞不清洗始終干凈的壺。
一個只夠沈汐一人獨(dú)用的茶盞。
一本今天打開是禮義,明天就變?nèi)手牵筇焓钱惞?,書面不變,?nèi)容紛繁的書。
送飯的。啊,這個呀。
如果沈汐再笨一點(diǎn),或許就相信每天來的,真的始終就是一個人了。
怎么說呢,大約有三個笨蛋吧,每天換著來,長相一模一樣,走起路來,七扭八歪,像是被劈了尾骨魚鰭的魚才學(xué)會怎么用魚鰭走路,強(qiáng)行站立,一扭一蹦,每天蹦的都不是一個節(jié)奏,有時是靠蹦的,有時靠扭的,最夸張的就是第三個,基本是靠腳在地上蹭的。
這幅畫面說是可笑呢,還得看在他手里拎著的飯盡量認(rèn)真的表示感謝。
這樣的生活,就是人販子說的,好吃好喝的,喲?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數(shù)下來,大概就是這么過了十年。
沈汐很多時候想自己應(yīng)該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的后代。
為什么呢,小時候他常常可以望到窗外的小朋友在玩耍,大了就可以聽見別人討論村子外的風(fēng)景。
比如,外面的風(fēng)景并不像村里這樣,只有兩個季節(jié),常年就是下雪和不下雪。
計算時間的唯一方法就是先等它下雪,之后不下了,就是一年。
村子四旁環(huán)山,地面都是被雪冰封成一層一層白色的冰凍。
外面除了不下雪,也有很多綠色的植物,根據(jù)外面的時節(jié)變化,生長,飄落,村子里只有禿禿的枝椏,偶有停雪的季節(jié),地上白茫茫一片片,抬頭灰枝埡一根根,斑駁的很蕭條,像一個大籠子,將自己關(guān)在里面。
其實(shí),沒有人限制他的活動與自由。
他也不是不可以出去,幾次出去時,總能看到村子里的人,或躲或閃的眼神,明明看到了他正在看你,你轉(zhuǎn)臉?biāo)擦⒖虒⒛樲D(zhuǎn)到別處去,讓你覺得,自己產(chǎn)生的是錯覺,可是那眼神太直勾勾,想忽略也很難呀;和他一般的大的孩子,伸手示好遞給他一些吃食,身旁的大人雖然沒有阻攔,扶在孩子肩頭的雙手,也曾失手將孩子的肩捏痛,面無表情的十分刻意。
沈汐不明白這是什么原因,但是真的很不舒服,孩童的他再也沒有白天出門,他不懂村民的的眼神,不明白那樣是被防備著還是些其他什么心理,他無暇去管,總之,很不舒服。
后來,他看了書,律法上說,屬十惡類罪是歷朝歷代重點(diǎn)打擊對象,其中九項(xiàng)處刑不分首從皆斬,剩余一則是不道罪,指一次性殺死一家沒有犯死罪的人數(shù)三人以上,罪犯不分首從皆斬首,妻、子流二千里;沈汐雖不知現(xiàn)在何朝何代,但是這么個荒涼無季節(jié)的村落,或許,當(dāng)真是個流放的好地方。
不道罪往往與大逆罪一道并罰,大逆罪是指謀危社稷,謀毀宗廟、山陵及宮闕,也就是意圖顛覆皇權(quán),這樣大的大事,那一定得伴著不道罪,殺害沒有犯死罪的人數(shù)三人以上,然后不分首從犯人一起斬首,來個大逆不道,于是我就剩下一個人,流放至此,流亡途中,經(jīng)村長所救,村長孤寡老人,慈悲心作祟,見我可憐,給我屋子,派人監(jiān)視,派人送一日三餐,雖沒有太限制我自由,但是村子里的人大都恐怕都是知情的,不然臉上的表情也不會控制不住,還是害怕呀,對吧?沈汐撐著桌子對地上的小粉蛇默默的小聲嘀咕著。
小粉蛇扭扭身子,像聽懂一樣,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努力擺尾想爬到桌子上,卻滋溜又滑下來,看的沈汐莫名好笑,這些日子里,沈汐的屋子,總會出現(xiàn)這些小粉蛇,最多的時候有四條,齊齊的蹲在沈汐的腳邊,有一條小粉蛇真是連去個廁所都要跟著,其他三條倒是三不五時地鬧個失蹤,一開始沈汐到處去找,十分擔(dān)心,但夜里走失的小蛇都會回來,漸漸倒是放心了許多,一來二去的這些小粉蛇和他倒也自然起來,最重要的是每當(dāng)沈汐說點(diǎn)什么,他們都會點(diǎn)頭搖頭的附和,也不知究竟懂沒懂,但這小蛇臉上總一副我啥都明白的樣子,倒是比面對外面村民要舒服的多,所以沈汐初初看到蛇的害怕和驚嚇,在長期陪伴下也都消失殆盡。
吱——呀一聲,村長推了門進(jìn)來,十年過去了,人販子依舊是中氣十足的。
可惜沒有自己這樣的人再給他撿了,沈汐看著蹣跚的村長默默的想,還有這個門,嘖,大約只剩一個裝飾作用了。
村長是個瘦瘦小小的老叟,臉色從第一次見面呢,就是枯黃暗淡,毫無血?dú)饪裳?,嘴唇泛白起皮,臉上的眉毛呈八字拖曳下垂,說話的時候總跟著滋溜亂顫,一副孤寡老人的模樣,更甚至每當(dāng)他從屋子里出去,總能聽見似乎門外有大叔大嬸關(guān)心問候著他臉色怎么越來越差的時候,他總呵呵說著沒睡好,而沈汐左看右看,這些年一直都是枯黃暗淡,不見好也不見差。
沈汐想,哇,大人們都有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
“哥兒,過幾日就是你加冠之日,我已經(jīng)請了族中大長輩為你加冠取字,可好?”村長捋著搖曳的眉毛,語似斟酌。
可好?這是詢問的意思嗎?
取字可是大宗氏大族戶里有輩分有地位的小輩才有的資格,更何況加冠居然還要請族中的大長輩?莫不是村長年老,忘記我是個囚犯之后的事情了?還是,莫非是村長與我父母有舊?
是了,不然,冰封大雪的荒蕪之地,又是山溝溝,怎么恰巧就找到了我?
“父尊大人已然安排妥當(dāng)?!鄙蛳囂街_口,語氣篤定。
他恍然想到,當(dāng)初跟著村長走,明明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村長一口就咬定了我姓沈名汐,且我全家都能犯了大道罪,只剩我一人,那就不是個平頭百姓,肯定不能稱呼父親大人,又不曾算謀逆,全家赴死,那也不是王侯,更不能稱呼父王,就用父尊試試吧,既然待我如此客氣又要冠字,想必我也是個大戶?
咦,這個稱呼?不會是想起什么了吧?難怪平常足不出戶,與他以前的性格截然不同,莫非...是心懷愧疚?
村長望著沈汐乖巧低下的頭思索著,一時沒有及時接上他的話,心里盤算著該怎么回答。
沈汐一陣嘚瑟,哇,我真是古往今來第一智慧代表,怕是猜中了七八分,如果只是尋常有舊,想必救了我的時候就開口道出收養(yǎng)我的原因,張口不提的這十年,要么,是對我有所圖,可我一個幼年的孩童,圖什么呢?我一無所有,身無長處,還是說,父母有所囑托?這件囑托村長有所參與?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好吧,賭一個。
“雖將加冠,然,力不足矣。”雖然我快加冠成人了,不論是什么事情,你要想使喚我,我還沒那么大能耐,村長老頭,你得斟酌斟酌呀。
“原本加冠之日也是新月之時,若是您能想起什么,也不枉...小老兒我這十年費(fèi)心為您將養(yǎng)著,若是您毫無記憶,對小老兒來說...”村長面色端正,卻用眼睛覷了眼沈汐,見他望著自己又立刻收回眼神,正色道:“是極好的?!?p> 您?小老兒?這三個字,或許...這個十年與我安穩(wěn),十年與我平安的老人,是盼我余生順?biāo)觳艜M覜]有記憶的吧,在我面前忽的降低了身份,這樣的話讓我心里一陣刺痛,對于如今或許身為流犯的我而言,過去父母的地位權(quán)利如何跟我毫無關(guān)系,原本想著利用舊情讓村長放我出去的心,稍稍冷靜了些。
“我明白?!鄙蛳D了頓,語帶謙卑:“村長爺爺,加冠的事您安排吧?!?p> 聽見沈汐的稱呼,原先村長眼里還有淚光閃過,立刻神色如常,這個小狐貍,明明什么都沒想起來,忽悠我?...哼,掩掩面甩著袖子走了。
沈汐望著村長愈走愈意氣風(fēng)發(fā)的背影默默思索著,
不對,錯過了哪個細(xì)節(jié)?
村長這反應(yīng),不對呀。
哪里不對呢?
連個背影都透露著各種得意洋洋...
這個老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