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馬依舊在“閑庭漫步”,離北妖邊境也越來越遠(yuǎn)。
馬車上的人卻全然不知。
“你說,南冥洲這路是怎么形成的呢?”沈汐半倚著車緣,喃喃道,“為何尋常鬼使會被鬼王君主印彈壓?”好生奇怪,其他幾族都不能如南冥洲這般以靈力鋪就一條道路,供人走。
荀歧緩緩道:“這路是鬼族的魂靈力伴著死氣鋪就,所以只有死后魂體方能察覺,尋常生人看不見也不能走,走了便是死氣沾身?!?p> 魂體?沈汐如茅塞頓開,想到一個可能,大驚失色道,“...你...重傷不...了?”因著避諱,沈汐不敢全部說完。
重傷不愈,垂死掙扎之人也是偶有見到那路的時候,比如——那位火爆又粗心的西殿大人。
荀歧:“......”
見荀歧被自己說的不知如何回答,沈汐后知后覺的低笑了起來,望著路邊的風(fēng)景,明明已經(jīng)離開北妖洲,怎么好像,風(fēng)景一塵不變,還是死氣沉沉的感覺...馬車依舊在路上不停的疾行著,沈汐更是懶得牽引,僅憑這匹靈馬識途經(jīng)驗,任其發(fā)揮,反正北妖洲走完了也沒有看到小三的蹤跡,何況,沈汐想來想去,不如先歇一歇,若汲傷勢未愈,回去遇上那老頭,總覺得會發(fā)生點什么。
車輪和木軸咯吱咯吱作響,氣氛一時還算愜意。
終于走過了滿眼的黃山碎石,映襯著這時節(jié)的風(fēng)景,都是蒼翠茂密,綠葉繁盛,像是一條鮮明的分界線...不知西洲的節(jié)雪過去了沒有?沈汐一邊想著,一邊走馬觀花般的瞧著路邊的風(fēng)景,雖然都是些不知名的草植,卻郁郁而生,偶有潺潺溪流邊上,都綠意叢生。
沈汐感慨,道:“這就是生命的力量?!?p> “你說的什么?”荀歧的聲音突然響起,語氣淡漠與以往一般無二。
沈汐聞言笑笑,荀歧的一點點改變自己或許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以往并不會搭理自己的這種喃喃自語,從不發(fā)問,此刻更像是,多了許多“人氣”。
再不是初見時,不似塵土間人的感覺了。
沈汐感慨道:“你看路邊不論是什么植物,都在努力生長?!?p> 荀歧道:“有何不對嗎?”
沈汐:“......”
自然沒有不對,只不過要看的是它們努力生長的意義,而不單單認(rèn)為這只是世間的規(guī)律。
而大多數(shù)的人,都只會注意到這種表面規(guī)律,從來沒有慢下腳步去欣賞這些生命的堅強(qiáng)與拙壯,只因為自己的生存也十分艱難,提防這個,防御那個,出個門都要小心意義,更不會引發(fā)什么同理心,只有一個人內(nèi)心深處不斷的孤單的生長。
沈汐突然想到,自己擁有的言靈或許并不是讓自己隨意的破壞這世間生存規(guī)律,而是,需要調(diào)整每個人心態(tài)上對生命的看待,不是努力的證明自己活著才是生活,而是對待時間萬物的一視同仁,草芥同生,相信萬物皆有靈。
荀歧第一次聽到沈汐這樣的想法,語帶艱澀地道:“原就分洲而治,除你西洲還算穩(wěn)定,中州人族歷代皇權(quán)更替,北妖東洲殘破,鬼族他人也無法進(jìn)入,活著的人所接受的,難道不是他活在那個地方耳濡目染的嗎。”
沈汐細(xì)想片刻后,道:“我說不上來什么想法,不過內(nèi)心一閃而過,還沒有抓住思緒,若是有一天我能夠再明確一些我的想法再與你討論。”
荀歧這才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東洲如今大多數(shù)的“怪”,都是因他而生,這原本就是不該存在的二次生命,早已經(jīng)破壞了五洲的秩序,如今五洲紛亂,很多人表面不說什么,背地里還是在怪當(dāng)初將“怪”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認(rèn)為這個人將“怪”帶來世間,也將災(zāi)一并帶來。
他說的話隱隱是有改變五洲現(xiàn)狀的意思,可他自己卻不知道。
對于當(dāng)下而言,他身邊危機(jī)四伏,究竟是誰殺了他,仍舊不知,自己尚且活的不夠瀟灑,若再捅出什么...
荀歧這樣凝想的時候,沈汐也遇到了頭疼的事,因為這一路都是僅憑老馬識途自由發(fā)揮,如今進(jìn)入到了莫名的地界,沈汐算了算,出了北妖洲徑直走是中洲,,而這馬的腳程卻好像一直偏左,方才那一節(jié)綠意盎然就像是個意外,眼前黃土漫天,沙石凌亂才是事實,此地的荒蕪并不比北妖洲的蕭瑟少幾分的模樣,這里會是哪里?還是我并沒有走出北妖洲?
沈汐大為苦惱,揉了揉眉心,艱難的道:“我真的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不會做了,之前居然還敢有那般偉大的愿望想法,一個人來北妖洲,啊,真是折煞我也?!?p> 荀歧出言安慰道:“無礙,東洲反正也算是你的地界,并不會有什么危險?!?p> 沈汐一怔,苦笑道:“也是我的地界?可我一人什么也不記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p> 熟料,荀歧卻道:“對不起,讓你一人至此,只是我有緣由,這些時日不能出來?!?p> 沈汐聽聞,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低頭對著黑鱗寵溺道:“你瞎想什么呢?我又不是三歲稚童,當(dāng)然可以自己照顧好自己,不過就是隨口一句罷了?!?p> 雖然以往都是竹七在前料理,荀歧在后安排,但是沈汐自覺也算是有獨(dú)立生活的能力的,這人總是緊張兮兮的,才總將他當(dāng)作孩童一般對待,其實還真是讓沈汐的內(nèi)心有些難以形容,......孩童?
沈汐在此時忽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一直渾渾噩噩被忽略的地方!
明明已經(jīng)從黑夜走到白日,一天應(yīng)當(dāng)正是明亮的時候,此刻的沈汐頭仰在車架邊上,背負(fù)濯濯光線,他的眸色暗沉在這暗色里,輕聲的道:“說起來,我被村長撿到的時候是已經(jīng)被你用荀家大陣救活了,對吧?”
荀歧道:“對的?!?p> 沈汐語氣微微沉了下來,道:“我記得這陣叫做,九生九轉(zhuǎn)汲靈大陣?”
荀歧道:“是的?!?p> 對方每肯定一次,沈汐的心就略略沉一分,他又道:“這陣如何啟動呢?”
荀歧毫不遲疑,解答道:“東洲的鱗,西洲的血,中州起陣之人的心頭血,北妖的樹汁,南冥的神魂草,啟陣即可?!?p> 沈汐聲音微顫,輕聲的問道:“你...汲取的何處靈氣?!?p> 荀歧顯然是沒有想到沈汐最終問的會是這個問題,一時沒有回答上來,在黑鱗中怔愣了許久。
沈汐也不逼問,只靜待許久,又重復(fù)了一遍,他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放棄一般的語氣,道:“如此,你汲取的何處靈氣?!?p> 何處的靈氣會如此稀薄,只能夠堪堪將我神魂歸位,重塑肉身。
荀歧在黑鱗里茫然的盯著某處,似乎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被沈汐直剌剌的這樣逼問,簡單的幾個字,語氣里明明不帶任何冷意,卻又是滾燙刺入人心,說是平靜不起波瀾,卻又有冰涼逼人意,她知道,沈汐到底是西洲神主,卻又與其他神主不同,對洲陸子民的責(zé)任心一視同仁,頗有些悲天泯人。
“啟陣之后需得大量的靈氣支撐我還原本身,我醒來卻是幼年之時,約莫十歲,這說明,你的陣并沒有汲取到太多的靈氣,才導(dǎo)致我并不能夠以成人的姿態(tài)重生,所以最初記憶能力都有所缺失你們也并不奇怪,你與竹七將我藏匿十年,直至加冠成人才得以出西洲...”他頓了頓,睨了周邊滿目的黃沙彌漫一眼,繼續(xù)道:“想必汲取之地本身的靈氣并不充足。”
荀歧不置可否,在心中長嘆一口氣,道:“你猜的沒錯?!?p> 沈汐心頭一震,果然,汲取靈氣之地便是東洲了!
西洲中洲她一定不會動,南冥要留下查線索,北妖當(dāng)時還有九欘建木樹的樹汁還未拿到,可以被用來的汲靈的只有東洲!
那時的東洲已經(jīng)潦倒不堪!
往事如沙傾塌,粒粒過于眼前,荀歧極快的理清了思緒,依舊冷冷道:“取了又如何,最終沒有活成你期許的樣子,睚眥必報,還真是對不起了。”
沈汐聞言怔愣,荀歧還在繼續(xù)說道:“你將我送進(jìn)荀家,不過就是看出我幼年太過理智冷血,又見我靈力感知異常,怕我終有一日學(xué)成滅了荀家滿門,給了我西洲印,震懾荀家好好待我,又令他教授我陣法,互相掣肘,只可惜,荀家有掣肘,別處沒有,我依舊還是養(yǎng)成了冷血的性子......”
這是沈汐第一次知道,荀歧以她的角度自述為何在荀家的原因,也第一次聽到荀歧如此的謬論,他手心緊緊握著那枚黑鱗,近乎勒緊骨血里,咬牙道:“你竟如此...”
空氣中傳來淡淡的血腥味。
冗長的成長歲月,記憶里都是潮鳴電掣的凄苦聲,簌簌不絕于耳,屋內(nèi)的仆役都是啞仆,大都恨著荀歧卻又不敢下手,只得在平常作弄她一番,故意叫她吃些冷菜冷飯,衣服拖延幾日送來,晚間起夜身旁也不會有人...
荀歧其實從來沒有恨過,她知道,這是她最好的選擇,滅門后誰敢收留她?即便有人收留,那人真的會希望給她平安長大嗎?他不會來殺掉自己為的一家團(tuán)聚嗎?也有許多家族明里暗里或許都知道滅門與荀家多多少少有些關(guān)系,卻又不敢得罪荀家的勢力,而那位白衣玨玨的大哥哥做的這個決定是眼下對于自己最好的選擇,自己已經(jīng)決意赴死,卻還能白撿一條命,若將來學(xué)有所成,必要報答有恩之人,何況,他的這個提議也十分的,奇特。
荀歧回想自己當(dāng)初所想,不禁無聲露出了一絲笑意,微扯嘴角,自己幼年時真的天真,西洲的神主自然有許多人保護(hù),多少人爭著搶著做他的護(hù)衛(wèi),西洲雖是兩時節(jié)雪季,但有誰不知道,西洲的山上隨意挖一挖就是白玉,多少窮困之人前去碰運(yùn)氣,若能在西洲邊上遇到一白衣青年,只要你將自己的故事說與他聽,或是隨手采摘的植物全須全尾的給予他,哪怕是路邊的草,看的順眼就可換得一塊白玉,對于那些窮苦之人,更可解燃眉之急。
荀歧知道,剛剛這一番話說出,心中雖然也怕沈汐與她決裂,只是厭也可,恨也罷,只消他不必攬這無端責(zé)任便好。
沈汐頹然的放開手里黑鱗,閉目放空片刻后,一字一句的道,“我說過我信任你的?!?p> 荀歧沈默許久,只說了一個字:“嗯。”
沈汐道:“那你為何始終不信任我?”
荀歧一頭霧水,不明白沈汐在說什么。
沈汐將黑鱗貼近自己,讓荀歧瞧見他近在咫尺的臉,心平氣和的道:“為何將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無端背這一口黑鍋做什么?希望我不自責(zé)?”他歪頭用眼睛湊近黑鱗,一顆透亮清澈的大眼珠子立即放大在荀歧的眼前,他接著道:“我只是擔(dān)心東洲邊境生活著的原住人口,見你如今這副迫不及待攬罪的模樣,想必你與竹七早已安排好了?!?p> 比如極為邊境的東洲那些村落,那些喜歡圍著嗑瓜子的大嬸們,雖不知為何不走,但是若是牽連他們,自然于心不忍,這城中多少那樣的平凡人...
這番話...既震驚,又感動,更有心頭舒了一口氣的感覺,以為他還會如前世一般,事事極易自責(zé),難受,并沒有做好準(zhǔn)備與他細(xì)細(xì)解釋,怕他不信不聽,本打算先攬下罪責(zé),待日后回歧樓,再讓竹七慢慢與他說清楚,只是沒想到,沈汐口中的信任,竟會信任至此。
沈汐聽荀歧如此說,思忖道,依自己的記憶回想,自己應(yīng)當(dāng)不是如此這般悲春傷秋之人啊,為何荀歧總擔(dān)心自己良善過度?
而且依自己的處事風(fēng)格想想,自己將荀歧放在荀家,似乎并沒有什么高尚思慮周全的理由,甚至他覺得自己有些不懷好意,只是想看這個小姑娘能學(xué)多少陣法本事吧?
雖然自己的之前的想法不得而知,但是很久很久以后,沈汐忽然想起來問竹七,為何荀歧覺得自己十分良善過度?
竹七“哦”一聲,道:“少主,你在五洲素有良善之名,因著山上很多白玉都在土里,土地不能生長花草植物,你不是很喜,只要有人來你都會換給,其中不乏許多家境殷實的騙子,只為白玉而來,不過你說無所謂,趕緊送完,你要種植花草綠植,傳開了...自然就有此名聲。”
竹七補(bǔ)充道:“估計說好聽點叫良善,可能人家想說你傻吧。”
沈汐:“......”
沈汐奇道:“那你被趕出西洲之時,為何不偷挖幾顆白玉走呀?“
竹七朝天翻了個白眼,語帶鄙視道:“少主,你良善之名果真并非浪費(fèi)虛名,趕我出洲,不搜身嗎?還讓我打包嗎?”
沈汐眨眨眼,...他...是不是在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