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野菜
李明的午飯是在富兒家吃的。富二老伴特意多辦了幾個菜，最后還用李明釣的黑魚熬了一鍋湯。
黑魚湯味道鮮美，魚肉細膩，口感厚實。富兒抑制不住喜悅對李明說，啊哈！我好多年沒有吃過黑魚，今天沾李明你的光，吃上了野生的，味道確實不錯！
李明連忙說，不不不，應該是我沾你們的光，這魚是你們村的河里的，我不過把他釣起來了而已。
富兒砸吧著嘴說，哎呀，這么好的菜，不喝點酒真是對不住它！
說著，富兒立即起身去房間拿出一瓶本地產(chǎn)的純谷酒。
富兒的老伴對李明說，要是曉得你能釣到黑魚，我就買塊豆腐回來，聽人說，黑魚熬豆腐湯，可以補身子。
聽老伴這么說，富兒馬上變了臉色，他瞪著老伴說，你盡愛信這些東西，別人隨便一說，你就信了？上次有個賣茶葉的人說茶葉能治前列腺炎，你也信了，買一大包回來，是不是上當了？
老伴并不怯富兒，她狠狠地剜了富兒一眼，說，哼！我說的話你總是不信，好多人的腿腫了，一喝黑魚豆腐湯就好了，你不曉得么？
富兒立刻閉了嘴，他在給自己斟滿一杯酒后，端起杯子對李明說，來，你喝湯，我喝酒，我們干一杯。
富兒和李明兩人慢慢喝、慢慢吃、慢慢聊，天南海北，從兒時到年老，聊了很多、很多。
富兒手指向大門外，紅著臉對李明說，哎，你看我們這個塆，幾百人的一個塆子，如今。從塆頭到塆尾，看不到幾個人，你說以后，我們這個塆會成什么樣子哦？
李明看著富兒，發(fā)現(xiàn)富兒的眼睛有些渾濁，心里忽然咯噔一個，想不到人的衰老，仿佛就發(fā)生在一瞬間，早晨看富兒，眼睛還是明亮得像鏡子，這么就一個恍惚間，人就老了？
李明順著富兒手指的方向，看著大門外，搖著頭說，這個很難說了，若干年后，也許這里還是一座村莊，也許是一座城市，也許是一片荒地，誰也說不清楚。
富兒點了點頭，說，嗯，是說不清楚，世事難料。說來說去，還是我們這個塆子窮，這塊土地不養(yǎng)人，所以都往外走、往城里跑。
李明說，養(yǎng)不養(yǎng)人都一樣，反正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都是奔著好日子去的，哪里好，人們就往哪里去。總有那么一天，我們這個村莊沒人住了。但不用惋惜，因為這說明他們找到了更好的生活，去了更好的地方，這是好事。
富兒端起杯子，喝下一大口，說，嗯，要是若干年以后，我們這個村子沒人住了，房子也拆了，那么就應該在這里立個碑，記住我們塆的歷史，免得后人尋根問祖時找不到地方。
李明說，誒嘿，你這個想法好，很多人老了，愛問這樣一個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到何處去？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這就是歷史，是文化，人們尋根問祖就是尋找自己的歷史嘛。
李明忽然問富兒一句，誒，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你總是帶著我們滿山遍野到處跑，我人小跑不動，你總是跑遠了又回來找我。
富兒一笑，點著頭說，記得，怎么不記得，你總是比別人跑得慢，一跑起來你就落在后面了，我怕你搞丟了。
李明說，你經(jīng)常帶著我們到園里偷東西吃，不管偷什么，偷幾個，你總要分一些給我。哪怕只偷到一個桃子，你也要跟我一人一口輪著吃。
富兒說，是啊，那時你也蠻奇怪的，你一個小屁孩，不和你一般大的伢兒玩，總是跟著我們大孩子玩，為什么哈？
李明哈哈一笑，說，就是為了見證你們做壞事，你們偷過瓜、偷過苕、偷過甘蔗，下到塘里摸集體的魚，我都看見了。哦，對了，有一次，在水塘里玩的時候，我掉到深水里去了，喝了一肚子的水，是你把我救起來的。誒，說來奇怪，從那以后我就會游泳了。
嗯？富兒眼睛朝上抬了一下，說，我還真不記得這事了，反正我從水里救過好幾個小伢兒。
二人聊得很投入，富兒的老伴不知什么時候去了廚房。李明聞到從廚房里飄出的清香味，就扯著嗓子喊道，嫂子，你在忙么事哦。
我做幾個軟萩粑，帶給兄弟媳婦吃。富兒老伴回答道。
李明說，哎喲，嫂子，總是給你添麻煩，幾不好意思哦。
富兒老伴說，麻煩個么事哦，軟萩是自己長的，地頭邊，到處都是。
軟萩是農(nóng)村常見的一種野菜，春天生長，生命力極強，田間地頭，山邊水畔，遍地都是。每到這個季節(jié)，鄉(xiāng)親們就喜歡用它做一道美食——軟萩粑，將大米磨成粉，與搗碎的軟萩一起和上，做成“粑”的形狀，然后放在鍋里蒸熟，即可食用。這是一道非?？煽诘奶厣称贰l件好一點，用芝麻紅糖做餡，味道好極了。
富兒老伴從廚房出來，碗里端著幾個軟萩粑，她叫李明先嘗一嘗，試試味道怎么樣。李明也不客氣，端起一個咬了一大口，也許有些燙，他一邊呲著牙，一邊說，嗯，好吃。
富兒老伴轉身進廚房，這回他端出一個臉盆，里面裝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李明一眼就認出了這東西，經(jīng)不住叫了一聲，哎喲，這么多“地地菇”！
“地地菇”是野菜，有些地方叫它“地皮菜”，本地人習慣稱它為“地地菇”。它跟軟萩的吃法不一樣，它是單獨做菜，味道一絕?！暗氐毓健睂儆谝吧?，它的形狀像木耳，顏色呈深綠色，水分充足，放在手上顫悠悠的。它像所有的野生菌類一樣，含有非常豐富的營養(yǎng)成分，最多的是氨基酸，所以做出來的味道非常鮮美。它還含有多種維生素和其他營養(yǎng)成分。吃在嘴里，綿軟而不失勁道，口感和味道雙佳。本地最常見的做法是伴韭菜炒。
李明專門查閱過相關資料，知道目前人工尚不能栽培“地地菇”。“地地菇”只有野生，一般在春天雨后，山崗上背陽的一面，陰暗潮濕的地方才會自然生長。所以它顯得極為珍貴。
富兒老伴坐在一邊，一邊清理著“地地菇”沾著的雜草，一邊對李明說，昨日后半夜下了一場大雨，山上長了很多“地地菇”，還有叢樹菇，山上好多人，都在撿“菇子”，有的撿了好多，我弄這么一點就回來了?！暗氐毓健焙贸允呛贸?，就是沙子特別多，清洗起來很麻煩。你拿回去后，多洗幾遍，洗完就下鍋炒，趁新鮮吃，味道更好。
李明說，這么好的東西，你留著吃吧，我有軟萩粑就夠了。
一聽李明講客氣，富兒就不高興，他埋怨著說，哎喲，在我這里講什么客氣！這些東西，我們吃得多，一下雨，山上就有，只要人勤快，想吃就去山上，你們住在城里倒是難得一見。
嘿嘿！李明笑了笑，說，我小時候吃“地地菇”比較多，到了城里后幾乎沒見過這東西。確實稀罕！
富兒說，我覺得“叢樹菇”比“地地菇”還要好。哪天下大雨后你回來，我?guī)闳ァ巴跷菁埂?，那里的山高，“叢樹菇”個兒大，味道特別好。
李明高興地說，行！到時候你給我打電話，我立馬趕回來。城里平常也有叢樹菇賣，但那都是人工培植的，趕不上野生的味道。
富兒酒喝完了，飯也吃飽了，他走下桌，點燃一支煙，搖頭晃腦地說，看到?jīng)]？不怕你們城里人有錢，真正的寶貝還在我們農(nóng)村，你們有錢你也買不到。
富兒的老伴馬上嗆他，哎喲，你又往自己臉上貼金，城里人天天吃魚吃肉，你天天吃草，還好意思說城里人的日子過得不好？
李明哈哈一笑，說，嫂子，現(xiàn)在難得的就是草啊，草比肉好。
富兒跟著批評起老伴來，他好像懂得很多似的，說，老太婆你懂個么事？魚肉哪是什么好東西？你沒聽電視里的醫(yī)生說：少吃魚肉，多吃蔬菜？蔬菜才是最有營養(yǎng)的，野菜又是最好的蔬菜，你懂不懂哦！
富兒老伴不服氣，懟著富兒說，就你懂，你懂得那么多，怎么一輩子都在農(nóng)村插田啦！
富兒說，插田怎么啦？插田有什么不好，不是我們這些人插田，城里人吃什么？
李明笑著說，富兒哥，你說的很對，任何人都離不開土地，我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所以看到山啊、水啊什么的，我們都覺得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里面。
富兒顯得非常高興，說，所有人，就像這樹葉一樣，最終都是葉落歸根。
李明拼命點頭，說，嗯，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