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灌木叢中,白祀忍著傷口刮擦之痛,在冰冷與麻木中堅持拖行,茫茫黑暗里,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膝蓋驀地一輕,她眨眨眼,望了望昏如漆幕的前路,吐了口氣,不一會兒,雙腿因為放松,傳來陣陣酸軟。
總算熬出了灌木叢。
踏上碎石羊腸,在心中倒數(shù)著返程之距,熟悉的喧鬧和轟鳴水聲入耳,隔著悍江大橋,漭漭如渾長濤,巍峨巨城在昏靄如翳的視野中,漸漸勾勒出一片漆沉粗獷的輪廓。
就像它的名字,龐阿,兇馳遠(yuǎn)古的火炎巨獸,因為它的名字,這座城也被賦予了無比的巍然與沉重,猙獰的城軀扎根在這廣袤赤土之上,縱橫五百里,仰望焚天云霄,俯視悍江灝灝,風(fēng)雨千年,亙古于今。
駐足在橋頭,白祀扶著石欄稍憩,目光遙遙眺望遠(yuǎn)處,那高高的墻頭上,她制作的文雕燭還在燃燒,幽幽青光,爍爍如星,四面城墻皆九根,將會燃燒九天九夜作止,介時祭天之禮完成,再由她負(fù)責(zé)吹滅。
因為除她之外,無人能吹熄她點燃的燭,白家人也不行,哪怕遇上狂風(fēng)暴雨,除非自然燒盡,這,就是她的不滅火,她聞名龐阿的底氣。
不過往后的日子,她大概不會接這個到處跑的麻煩任務(wù)了。
踏上敦實的巨石大橋,慢吞吞挪著步,靠近惶惶猙獰的雄城大門,今日是拜天節(jié),所以城內(nèi)外都熱鬧,橋上橋下往來之人絡(luò)繹不絕。
有人注意到了走來的襤縷少女,見到她布滿傷痕的全身皆一怔,有的直接驚呼出聲。有的掃來一眼,皺皺眉,嘀咕一句什么,有的與結(jié)伴男女談笑著,直接無視走過。
在這舉國歡慶的盛大節(jié)日里,每個人今日都穿著得體,衣著光鮮,正滿開笑顏的當(dāng),忽然視線中出現(xiàn)一只傷痕累累,滿身污血,體發(fā)糟亂,背著爛竹簍的“異類”,認(rèn)誰都會暗罵一聲晦氣,感覺今年一年的好運道都被嚇走了。
龐阿作為帝都臨城,乘舟從四方趕來的貴人自是不少,路上每每都能見到一些架著豪華車馬,來這里賞春之人,君者面閑目傲,瑤冠披羅,女兒綾紗迎春,紆朱曳紫,看起來都是那么高不可攀。
面對可能被高貴之人注目,可能被別人與襤縷之女歸為同類的輕視、鄙夷,就算心有同情,也沒有人上前幫助了,何況還是今天這樣的盛日,大淵人一項注重名聲,因為它聯(lián)系著人的氣運鼎盛與否,不敢稍污。
拜天過后,赫寧帝傳出一句祝福,希望今年子民依舊安康幸福,順?biāo)鞜o憂。
國人崇拜火,基蘊萬載,從而衍生出以燭祈天的習(xí)俗,深信氣運一說,所以,明明蒼天剛剛為眾生降下祝福,卻有人能傷成這樣,很難讓人不去往一些不好的方面想,想到不好的方面就生怕沾染上她的霉運。
無視重重異樣目光,跨過橋,又走了幾里,才真正來到城門前,守城的三名持劍士兵正在歡快談笑,嘴里說著話,不忘偶爾咬上一口簽上云圓,米殼奶香薄脆,中心酥糯爽口,內(nèi)里一口流心花糖汁,交融唇齒間間,滿口曳穹花的甜潤,讓他們個個笑得瞇眼。
待見到走來的凄慘少女,幾個士兵俱都嚇了一跳,差點將手中云圓扔出去,為首披甲將官來到近前,大喝一聲,“什么人?。俊?p> 因為與四處守門偶有交際,白祀自然是認(rèn)識守城長官的,理了理散亂的長發(fā),露出清麗的臉來,“霍什長,是我,白煌燭鋪的白祀?!迸⒙曇艉苌硢?,因為才哭過一場,加上一身酸軟透骨的疲憊,讓她此刻真是講話都有些費力,卻也多了一種讓人心顫的嬌柔。
“你是…白祀姑娘???”
將官一眼確認(rèn)了身份,可看著少女灰頭土臉的美貌、那份讓人一眼淪陷的清艷,還是忍不住想揉眼,無法相信她出去一趟,怎么就成這樣了。
這姑娘的一身氣質(zhì)愈發(fā)孤清了,凜冽如同一把沾了霜的刀,那一身傷血破碎的衣裙披于身,有種驚心動魄的殘美,這讓將官越發(fā)好奇發(fā)生了什么,“姑娘究竟遭遇了什么?”
“我采石冠花、熔心草跌下了山?!卑嘴腴]了閉眼,壓住腦中涌動的沉重感,細(xì)聲解釋,“抱歉大人,著急治傷,就不多聊了?!?p> “哦,好…”將官愣了下,理解地點點頭,隨后又抬起手,“稍等一下…看你這一瘸一拐的,我叫輛馬車送一下你?!?p> “不…”沒等白祀出口婉拒,將官就朝一旁大胡子士兵交代幾句,士兵小跑離去。
“謝大人。”白祀微微福身,不再說什么,她家離這北城門還有十多里,便領(lǐng)了這好意。
“不必客氣,不過姑娘可真是拼命,何不雇人或直接采買那些材料?”看著少女血色斑駁的麻裙,將官不由皺了皺粗眉。
“別的自然可以,但制作燈芯的熔心草需要制作者親自采,我們行話叫打標(biāo)志。而石冠花哪座山縫里都有,又何必去買別人花上的蠟油。”白祀粗淺解釋一句,略過這個話題。
等又說了幾句話的功夫,一輛馬車噠噠駛來,停在城門口。
“謝大人。”再次道謝一句,她從懷中掏出一塊黃玉,遞給面前模糊雄闊的人影,“這是馬車錢?!贝鬁Y以金銀銅為幣,但卻更喜玉,玉自古為卜運、聚運去穢之石,白玉為平,翠玉為安,黃玉為尊,紫玉為天,被她氣所溫養(yǎng)的裂玉,瑩瑩卵黃中,青絲如魚內(nèi)游,色澤隱隱為尊。
贈玉,就代表贈了一份能沾染的運氣,可也不是誰都能將裂玉修復(fù)完美的,不完美的玉若是贈出去,那就跟咒人家沒什么區(qū)別。
“白姑娘這是干什么?”見遞過來的珍貴尊玉,將官一揚眉,當(dāng)即擺手拒絕,“不說別的,按以往的交情論,本官自稱一聲叔叔不過分吧?!?p> “當(dāng)然稱得起?!绷系綍羞@種可能,白祀手上頓了頓,不再堅持,也不收回,轉(zhuǎn)身塞到大胡子士兵手里,“謝謝大哥跑腿,祝大哥好運?!闭f完,不管士兵臉上的愕與喜,她盡量自然的走到車廂前,踩準(zhǔn)小杌爬上馬車,“大人,小女子告辭?!?p> “姑娘保重?!睂⒐贈]再說什么。
“師傅,檀香街,白煌燭鋪?!蓖讼潞蟊持窈t,白祀側(cè)癱在寬敞的椅座上,閉上眼睛,精神一放松下來,全身立即隱隱開始作痛,但好在終于能休息一會兒了。
“好嘞,誒,這個?”車簾復(fù)掀了開,車夫腦袋探進來,手里拿著一串朱紅欲滴的云圓,“姑娘,這是那位胡子將軍給您的?!卑嘴脬读算?,伸手接過這一年方一見的可人吃食,“代我道聲謝,走吧師傅?!薄肮媚镒谩避嚪蚋叱宦?,揚了揚鞭,馬兒一聲輕嘶,緩速啟程。
“大人,這玉……”目送馬車離去,大胡子李二牛攤著手掌,訥訥看向什長,沒想到他會獲得這么一份美妙的感謝,但他可不敢獨吞。
“這是你的運氣,拿著吧?!睂⒐俨⒉辉谝?。
“嘿嘿,是?!崩疃:┖┻肿煲恍?,十分寶貝地揣進懷里,看得另一個士兵一陣眼熱。
……
“姑娘,到地方了?!?p> 渾噩如夢中,車夫的喊聲響起,白祀睜開眼,動了動身子,疲憊的筋肉不情愿蘇醒,一陣嘎吱悲鳴抗議,疼得直抽抽,她深吸口氣,繃緊大腿,手拿著那串還沒吃的云圓,扶車站起。
下了馬車,提了竹簍,她站在了店鋪前。
眼中熟悉的三層建筑籠罩在陰霾中,暗灰陽光照耀著,郁郁搖曳,半穿不透,散發(fā)出別樣陰暗詭異的氣氛,就像被誰下了咒。
無視不了眼前討厭的真實,她只能在腦中描繪它曾經(jīng)的模樣。
店鋪配合著城池的粗獷,店鋪外觀亦是粗糙的鑿刻和不規(guī)則的堆壘,而它在遙遠(yuǎn)的某一年亦曾擁有過雕塑般的華麗。
只是白煌已在龐阿扎根不知多少年,風(fēng)雨早已經(jīng)模糊了它的臉,留下滿目的凹痕與斑駁,襯著店鋪深重莊嚴(yán)的風(fēng)格,像極了一位垂暮而睿智的老者,古韻滄桑中,倒也沉淀出一種無法復(fù)制的悠遠(yuǎn)穩(wěn)重。
可惜的是,無論店鋪品質(zhì)信譽多么延綿,今后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也無法再經(jīng)營了。
“掌柜?你是白掌柜!?”當(dāng)白祀打開了店門,街上一些老顧客發(fā)出不確定的驚呼,希望這不是自己心目中那清冷的美人掌柜。
“是,抱歉,今日不做生意?!卑嘴肜涞亓艘痪洌焕肀娙嘶孟氲钠扑?,滿臉的驚愕與探究,進店,關(guān)門。
自三年前及笄,父親便將白煌交由她獨自打理了,這是大淵對女兒歷練的一種慣例,而兒子不在弱冠之前成立一番事業(yè),更是被瞧不起,以前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今日才發(fā)覺店里是這么空蕩蕩的。
店鋪是縱深格局,狹長幽深,黑暗中,古舊的貨架靜靜聳立,宛如忠誠的永夜武士在默默守護,上面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蠟燭,顏色、粗細(xì)、樣式、精致程度不一,種類繁多,但大多為日常消耗用。
挪著腳一步步上二樓,摸索著在臥室找到藥箱,到廚房燒起熱水。
噶蹦噶蹦,咬著硬甜的云圓,稠糯的內(nèi)陷纏綿在舌尖,盯了爐上青幽晦詭的火苗一會兒,忽然想到什么,她將云圓放在一處,下樓拿了一根白燭。
伸出食指測了下尺寸,在燭桿上開始描摹,行云流水動作中,摹文蜿蜒如蛇,扭著勾細(xì)如刀的筆畫,在燭桿迅速爬繞回轉(zhuǎn),當(dāng)指起文終,摹文陡然閃了一下,一股刺人灼烈的侵略性就釋放開來。
噗地一聲輕響,燭芯冒出一縷火苗,燃燒起來。
白祀垂下目光,正要觀察這燭火會對視力起多大作用,忽地,眼前一熱,如朱綢撲面,瞬間一縷紅淹沒了視野中的黑,只見燭火無風(fēng)搖擺,火苗周圍,燙目的紅光開始蠕動,如同燒紅的鐵水一樣,緩緩流動糅合,在她盯視的目光中,凝聚向一處……
沒等探清這是什么反應(yīng),她的心中就陡地升起一陣危機,下意識吹滅了蠟燭。
紅光漸漸黯淡、消失,室內(nèi)重歸黑暗,將她包籠。
心臟還在嘭嘭劇跳。
白祀捂了捂胸口,平靜呼吸。
剛才,是怎么回事?
還是我太敏感了?
她決定再嘗試一遍,再出異狀大不了再吹熄了就是。想到可能有因為火文的緣故,她尋了一個火折子,再次點上蠟燭。
焦黑的燭芯,涌出火光,幽幽照亮黑暗,然而,這次紅光沒有再現(xiàn),一如其它火焰,青蒙蒙的陰森感,對照亮視力沒什么作用。
果然剛才是因為火文的緣故嗎,為什么文雕燭沒有?剛才到底在形成什么?她想了想還是放棄了再嘗試,害怕看到她不敢想象的東西。
比起常人,她膽子是比較小的,她也不知道緣于何故,怎么就這樣了,但總覺得有層陰影蒙在心里,讓她不斷避諱著觸碰這世間的神秘,甘做凡人。
甩了甩頭,捧著聊勝于無的蠟燭,返回二樓。
一邊咬著云圓,等待熱水燒開后,她擦了擦身子,在各處傷口涂上藥膏,包扎好,饞了一圈又一圈。
包扎完畢后,又回到一樓,為了方便以后的售賣,她翻出架底的大小木盒,將各種蠟燭以一盒十根、二十根、三十根、五十根裝好。
整理完畢后,揉著酸痛的手腳回到臥室,直接在軟床上一躺,盯了天花板一會兒,嘆氣一聲,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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