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十二年前花月底（一）
十二年前，謝太爺辭官而去，安置好蘇州老家一干事務(wù)，京城謝家仿佛沒了主心骨。傳言當(dāng)家謝元與主母姚氏不合，主院時常傳來瓷碗碰地乒乓作響......
某日同僚宴請，談話間提及謝元，便要?？湟环x太師，又嘆之、憾之，言語間深有諷刺謝家后人“無能”之意味。謝元隨笑附和，假意不察。
散席后，晃晃蕩蕩回到家中，謝元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內(nèi)。
“我是謝兒郎”，哐當(dāng)......
“做官全靠爹”，哐當(dāng)......
“讀書活受罪”，哐當(dāng)......
“不如倒頭睡”，哐當(dāng)......
仆人早起報大管家，“今日四個?！?p> “記下來?！?p> “是”。
不知從何日起，曾經(jīng)儒雅的大少爺多了一項愛好，摔瓷兒。
書房一面不置物的墻壁上滿是磕碰的痕跡，墻粉刷了又刷，墻皮都厚了幾分。原先墻上掛有名家畫作，下方置有蘭草花架。大管家常叔惜寶，每每聽見打砸聲便心如刀絞，趁大少爺不在時，偷偷派人給轉(zhuǎn)移他處。
謝營一如往常，在翰林院忙乎不停；謝席更加放浪形骸，歡場作家無法無天，以至于剛誕下幼子的三房李氏郁郁寡歡，終日以淚洗面。
主院臥房里，剛過三歲生辰的謝喬踩著長椅，趴在桌上練大字。長房大丫鬟詠雪端來冰糖雪梨湯，放在桌案邊，笑盈盈抱起小姐放在腿上喂食。
白瓷般的小娃娃睜著明亮又無辜的大眼睛，嘟著嘴思考了一陣，靠在詠雪懷里奶聲奶氣地問：“詠雪姐姐，我識得好多字了，能否令阿娘開懷？”
詠雪驚詫，心底暗嘆道，夫人性子素來沉穩(wěn)，不輕易托付心事，在小姐面前更是眉開眼笑的，從不露出半點愁容，小姐竟然發(fā)現(xiàn)了......
“有小姐這般可心的小娃娃，夫人何曾有不喜？”
“騙人！我不僅知道阿娘不喜，還知道阿爹也不喜。雖然阿爹時常摔碗玩，阿娘卻不是因為碗碎了難受，究竟為何我不明白......詠雪姐姐你告訴阿喬好不好？”
小謝喬撐著氣鼓鼓的臉蛋兒，淚眼汪汪，倔強(qiáng)地一把推開甜湯。
詠雪于心不忍，輕輕撫拍她的后背，仔細(xì)回憶起來，又蹙眉沮喪道：“詠雪實不知，夫人十六歲嫁給姑爺，算起來已有四年，我與吟霜平日所見，姑爺待夫人真是極好的......”
“詠雪姐姐，是不是也會嫁人，也要懷球球的？吟霜姐姐總說想我念我，現(xiàn)在肚里藏了球球就把阿喬忘了......你日后嫁給別人了，可不能忘了阿喬呀?！币浑p肉嘟嘟的小手撰起來像小饅頭，乖巧地搭在詠雪胸前，委屈巴巴地望著她。
想起送嫁那日，吟霜大紅的嫁裙，裙擺繡著的富貴花、衣領(lǐng)蜿蜒的連理枝，還有蓋頭上的彩色穗子好看極了......
她心中羨慕得久久不能平復(fù)，然而自己的良人姓甚名誰，是何等容貌呢，又會生幾個娃娃？會像小姐一樣天真淘氣惹人喜歡吧......詠雪不禁紅了臉，摟緊謝喬。
“小姐放心，詠雪不會忘了你的！”
詠雪，不會忘了你的！
三房李氏娘家來了人，見過主母姚氏寒暄幾句，匆匆來到北院。
“老奴來晚了！讓大小姐受苦了！”
老婦人穿著一身素凈青衣，慈眉善目，泫然欲泣，顫抖著蒼老的聲音進(jìn)門直直的跪在地上。
李氏正擺弄著撥浪鼓哄逗幼子，看見老婦人，眼睛里一下子泛起了微光，激動地沖過去摟住她，悲戚大喊：“我的乳娘??！溫禮可算盼著你來了?。 ?p> 主仆相望淚眼，抱首大哭一場。
過了一會兒，丫鬟們扶起三太太和乳娘孫媽媽，抱起小少爺退出屋內(nèi)。
李溫禮再也不管不顧，哭訴起來：“這家是待不下去了，三郎浪蕩成性，成日里留連花街柳巷......老太爺在家時還算收斂，現(xiàn)在倒好，年兒還不足月便見不著父親，大哥訓(xùn)一次便老實幾日，如今是家都不回了，倒叫我獨守空房......”
孫媽媽握緊李溫禮的手，蒼老的聲音逐漸溫和起來：“小姐莫怕，萬事都有老奴在！”
二人夜話到深夜，直到三更天，這廂才熄燈沒了動靜。
清晨，主院客廳，謝喬依偎在姚氏懷里，聚精會神地翻著花繩。
大管家常叔及一眾管事侍立在旁，恭敬仔細(xì)地匯報流水開支，賬房逐條記下。
姚氏翻看各項收支名目，不停點頭表示滿意。
“對了，三弟妹娘家孫媽媽來了，該有的禮數(shù)要周到?！币璺愿郎砼缘墓苁玛悑寢?。
“是，夫人，老奴記下了！”
過完賬目，常叔帶領(lǐng)眾人請安退下。
“李家媽媽像是畫冊里的老妖怪！”謝喬天真地說。
“敬老尊賢，不可無禮。況且那老婦人神態(tài)安詳、眉眼慈善，怎可胡亂比方。我兒從哪里得的畫冊，竟教這么東西？”姚蓁微微苦笑，耐心教導(dǎo)女兒。
謝喬嘟起嘴，撒嬌地笑：“阿喬知錯了，她樣貌雖慈愛，但我見之不喜，以后不亂說便是了。畫冊是小舅舅賀阿喬生辰寄來的那些，好看著哩，阿娘莫要收了它！”
這個姚朗！姚蓁眼神柔和，欣慰地點了點頭，繼續(xù)與女兒拉花繩，玩起了新的花樣。
禮部南院，趙侍郎幾個交頭接耳，悄悄說著一件風(fēng)雅趣事。
昨夜慕席公子如何如何肆意揮毫，一幅神女出浴圖又是如何生動、如何逼真，博得凝香館花魁娘子憐玉的垂青，一夜春宵共枕眠。隔壁風(fēng)月閣的媚兒姑娘氣得摔爛琵琶，哭著喊著痛罵薄情郎，醋味飄滿長歡街......
眾人撇一眼主位上奮筆疾書的尚書謝大人，捂嘴偷笑著，彼此心照不宣。
談話內(nèi)容一字不漏全進(jìn)了謝元耳中，謝大人佯裝沒聽見，議事時仍笑容可掬，舉手投足一如往常。
陳媽媽回報主母姚氏：“老爺下朝回來，不知因何事大發(fā)雷霆，進(jìn)門便怒氣沖沖砸了三個古董花瓶......”
謝夫人臉色冷了三分，下人們個個提心吊膽、噤若寒蟬，時至酷暑，也叫人發(fā)寒。
當(dāng)晚，大伙兒總算是見到了終日不露面的三爺，從凝香館直挺挺綁回來了的。被長兄謝元下了三個月的禁足令，命他罰抄四書五經(jīng)，靜心思過。
大管家交代各院管事，務(wù)必管好所轄人手，嚴(yán)令新進(jìn)府的丫頭無要事不得靠近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