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臘月二十三日,東門李家次女李春蘭與杜家莊孫家次子孫敏的親事便在一片薄雪的籠罩下,熱熱鬧鬧的舉行了。
這一年,正是則天皇帝登基稱帝第二年,大唐王朝自高祖起至于高宗,中宗、睿宗二帝,可說是迭經(jīng)變亂,在去年,秉政幾十年的則天太后血洗了李唐子嗣,剪除完了叛亂的異己,終于壓下了朝野內(nèi)外的非議,舉國上下的流言,登基稱帝,武周代替大唐,成為不爭的事實。武周改元對地處僻壤遙遠的李家莊杜家莊來說,除了飽經(jīng)戰(zhàn)亂的憂患和賦稅升高的血洗之外,并沒有受戰(zhàn)亂太大的波及,日子還得照常過,李家和孫家的婚事依然如約舉行。
新?lián)Q了朝代,凡事都要低調(diào),雖然成親的是當?shù)氐膬芍в忻思摇罴沂潜镜嘏f族,孫家是后起的富戶,但孫李兩家行事卻相當?shù)牡驼{(diào),只延請了兩家本莊本里的親戚故舊,擺了三天酒席,也就將這件事中規(guī)中矩的辦完了。
只是由于孫家家業(yè)大,孫承業(yè)交際多,場面依然有些過于熱鬧,孫家擺酒比李家更多了三天,一直鬧了將近七天才算把這件事鬧完。
宴席之后又是種種禮節(jié),新人回門之類。
這樣忙忙碌碌的,李家人不覺時光荏苒,就到了年下。
這一年的春節(jié),孫李兩家可以說都算雙喜臨門,可是其中滋味兒,卻差別甚大。
自古養(yǎng)兒和養(yǎng)女不同,養(yǎng)兒人家添人進口樂呵呵,養(yǎng)女人家嫁女出門未免觸景傷情冷清清。
李家今歲這個年,便是這樣過的。
更兼以李春華出門時并非情愿,因此李家人眉頭更有一絲愁容。
春丫只覺得二姊春華出門時瘦了很多。她見阿娘一放下為二姊縫嫁衣的針,又拿起了給兩個弟弟春朝和春陽做衣服的線,就知道兩個弟弟可能要去上學了。
李厚才說會給杜先生答復,到底給了什么答復,她也不知道,也不敢問。
這段時間,她只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更加的勤快能干了。不但將往常李張氏吩咐她的活兒干完,還額外的多做許多家務,務求的就是李厚才和李張氏能看在眼里,準許她去上學。
可是李厚才始終沒對她提一個字。
李張氏對她的態(tài)度還更不好了。
這一日,已經(jīng)快到元宵節(jié)了,外面下著薄雪,一家人都在房中圍爐做工,李張氏在爐邊給兩個兒子縫帽子,李楊氏在一旁幫忙。春丫在爐旁剝著栗子,春朝和春陽都在地上玩兒,李厚才忽然掀開暖簾進來,帶進一身寒氣。
他進來,一聲不吭的,將一塊團花圖案的花布塞到李張氏手上,讓李張氏馬上做。
在爐邊的火上烤了烤火,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春丫說:“回房收拾收拾吧,過兩天和你兩個兄弟一起到學里去?!彼?,說完就低頭不理她了。
仿佛黑夜里的一道光,猛然在春丫心頭炸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狂喜充滿了整個胸膛,她猛抬頭看看阿耶,李厚才低頭向火。再看看李張氏,李張氏黑著臉,依然在縫手上的小帽。
只有年邁的李楊氏,對她嘆息的點了點頭,“三兒,快去吧?!彼郎睾偷恼f。
春丫立即就跳了起來,不顧兩個弟弟驚奇的目光,甚至絆倒了一張凳子,“謝謝阿耶!”
“呃,謝謝娘!”她一蹦一跳的就往自己的房間里跑了。也忘了手里還攥著一把栗子皮。
阿耶還給她買了花布做衣服,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去給你弟也一起收拾收拾?!崩顝埵峡贪宓穆曇魪暮髠鱽?。
這是真的了。
春丫強壓心頭的喜悅,“嗯?!彼Z順的嗯了一聲,就迅速的跑到臥房里去了。
在客堂內(nèi),“你就是慣著她!”李張氏不滿的瞅了李厚才一眼。
“唉……沒辦法,杜先生拿著兩個小子的事兒要求。”李厚才說。
其實他說了假話,杜如晦只是那么一比,并不真的這般逼迫李厚才,可是他為了搪塞李張氏,只能這么說。
“這個杜先生也真是的!書還沒教好,就來瞎胡鬧!”李張氏憤憤的咬斷手里的線,她說的是陳家兩個小子沒教好,如今還年年留級,還有閑空鬧什么“女學”!
“他也是為了娃娃好。”李厚才只說,尋了件事,就出去了。
又過了幾日,元宵節(jié)過完,莊上其余人家還在品味節(jié)后的余韻,春丫和兩個兄弟卻要上學了。
李張氏給春朝春陽置辦的嶄新的衫褂鞋襪,相比而言,春丫就簡薄許多,只有一件新棉襖,夾棉的,那件團花新布做的,可她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自從垂拱四年,博州刺史、瑯邪王李沖在博州造反,連帶的整個青州都受牽連,受了一次兵災的煎熬,而家中為了節(jié)省開支,兼給二姊春華攢嫁妝,這兩年她和兩個兄弟過年都再也不做新衣了,今年又有了新衣,是上學之外的另一喜,因此早上春朝春陽都高高興興的就讓打扮著出門了。
杜家莊與李家莊之間隔著上下林兩個莊子,因此是有點兒遠的,每年春丫幾個也只有在去外祖母家時才經(jīng)過幾次,另外就是去大姊夫家會經(jīng)過了,道路三個人都是有印象的,不過沒有單獨走過,又是第一次上學,要見先生送束脩,因此李厚才親送他們?nèi)齻€去。
起的早,出門時太陽還沒怎么出來,三人跟在父親身后,一路上踩了不少露水。
過了上林之后,小路上漸漸能看到一些也是來上學的學子。杜家莊義學是杜如晦回莊后開辦的,如今已經(jīng)有七八年了,學生加起來也就百十人,不算太大,但近年來在遠近都有了名氣,入學的學生也一年比一年多了。
今年杜如晦又開了新花樣要辦“女學”,往后杜家莊義學的名氣一定更大了,只是學生是不是會因此更多,卻說不定。
一路上碰到些認識的人,互相打個招呼,便結(jié)伴同走,到了下林和杜家莊接壤的地方時,來上學的新舊學生熙熙攘攘的,已經(jīng)絡繹不絕了,很是這鄉(xiāng)間的一道風景。
四人正走著,走在前面的春陽忽然剎住腳步,指著前面一處說:“咦,哎?那不是杜家莊的……的……”
他抓抓腦袋,杜家莊里有兩個熟人,一個他得叫二姊夫,一個得叫“三哥哥”,可這兩個他都叫不出來,因為一他不想認那個姊夫,二,叫孫敏之弟孫褚為哥哥,依然有些不習慣。
“是三郎,他怎么回來了?”李厚才也看到了前面在堤上走著的人,前面有個老仆領路,后面一個穿寶藍色夾袍,玄色發(fā)帶束發(fā)的,不是孫家三郎孫褚是誰?
孫承業(yè)幼子孫褚,早年也是在杜家莊杜如晦門下開蒙,后來被送入州中,與孫敏一樣,也在州中學館里讀書,學館讀書,以后入試不必走州縣考試之路,按照本朝規(guī)定,直接可由各州縣的學館舉薦入試,稱為“解試”,孫敏便是今年,被館里推薦參加尚書省禮部試,也稱“春闈”。此時已經(jīng)一月份了,春闈在即,讀書忙是應該的。他成親后早早返回學館,李家也說不出什么來。
只是學館也有休假之日……
早年,孫褚還在家中時,由于孫敏不常回家,幼年的他曾替哥哥孫敏到李家送過節(jié)禮,這幾年也不大見了,只有孫敏成親時他也一道回來過一次,春陽倒是好記性,一看便知。如今他已經(jīng)是一十四歲,再過兩年,想必也可以參加大考了,這時節(jié)如何又回杜家莊了呢。
是不是孫敏也回家探親,他跟著哥子一道回來的?
這樣一想,李厚才心中一松,就緊走幾步迎了上去,“三郎,”遠遠的就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