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筆直而又寬闊的街道,我伴隨著自己的影子往路燈指引的地方慢慢地移動著步子。讓人興奮的是,隨著我與路燈相對位置的變化,我的影子也在快速的變化著形狀,甚至是時而消失時而出現(xiàn),讓人難以捉摸。在不遠處的地方,似乎是馬路的盡頭,好像升起了白色的霧氣,該不會是從柏油馬路里長出來的吧?我挺好奇,因為這是炎炎夏日的夜晚,說有霧氣從地里長出莫不是讓人以為心志不太正常。霧氣像小蛇一樣順著我的小腿緩緩地攀爬,逐漸沒過了我的頭頂,使我看不清楚四周的道路。它愈來愈濃,把我整個人包裹其中,我舉目四望,尚且可以分辨橘黃色的路燈在我的頭頂懸著,不時也會有汽車的鹵素大燈穿透濃霧向我射來,可也馬上又消失得沒了蹤影。我沒辦法再向前行走,只好找到一棵不知道品種的樹靠著抽煙,但連抽了幾口也看不清香煙的煙霧,是因為霧氣太大以至于遮蓋了香煙的煙氣。我頓時覺得沒了興趣,就隨手扔掉了抽了一半的香煙,繼續(xù)摸索著在白霧中行走。
這些年來,總會覺得自己身處迷茫當中,就好像如今的這樣的霧氣,我不知道它究竟是從何而來的,也不知道它為何而來,更不知道的是,它何時會走。就是有一天夜里,幾杯啤酒下肚,望著身邊的人來人往和川流不息的車輛,我便突然覺得無比的迷茫。感覺往后的人生全被一場大霧給遮住了模樣,我期待,又恐懼。渴望知道自己未來會娶一個什么樣的女人為妻,會有用怎樣的家庭,是否能夠有一份體面的,自己熱愛的,有豐厚薪水的工作;將會有怎樣的思想變化,是否還能夠獲得智力上的提升,或者是說自己是否還會依舊在洪流中保持清醒的頭腦去崇拜思想所給予人的愉悅,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皆是憧憬??神R上又會恐慌,因為憧憬只不過是憧憬,未來是否可期,我實在無法拿捏。我害怕自己最終只是一個平庸的人,在不自覺中卷入別人設(shè)定好的社會之中,這多么可惜。每個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一次而已,我在很小的時候讀到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句子,感到人生竟會是如此的緊張和急迫,危機四伏,稍有不慎便會落進平庸的萬丈深淵。所以我總是悲喜交加,在自卑和自信中飄浮的游走。前路太過迷茫,我渴望用自由意志去安慰失落的人生,但又堅信決定論對命運的塑造,因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誰不想活得輕松坦蕩一些呢?我也渴望無意識的放縱,可思想這玩意兒實在可恨得很,它好像毒品,像香煙,對,這就是思想的本質(zhì)。它讓人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愉悅,誰會拒絕莎士比亞的快樂呢?但它又會綁架人的快樂,讓人活得不再輕松,被思想所累。如果你想體會莎士比亞的快樂,就必須承受莎士比亞的痛苦,大概如此。
我的大腦在某一個特殊的節(jié)點出了問題,我不知道它如此的病變是從何時而起的。但它意味著我的生命即將結(jié)束,好像我置身于迷茫之中,卻突然給我的手里塞了一把鋼刀。它告訴我,用著把鋼刀,切下自己的頭顱,迷霧便會散盡,這是我唯一的機會。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我又沿著街道往前走了一段不長不短的路,最后在迷霧中發(fā)現(xiàn)迷茫是多么的無趣,因為什么也看不清楚,不免感到乏味。隨后,我伸出胳膊,做出撥云見日的動作,將濃濃的迷霧撥開。但出人意料的是,我本以為撥開云霧以后會見到同往常沒有一點區(qū)別的街道,或許還是乏味的路燈,乏味的柏油路,乏味的捷達車,乏味的梧桐樹,那我該是有多么的失落啊,還不如回到迷霧里呢。但說來也是奇怪,在我打開裝著薛定諤貓咪的盒子的一瞬間,一切都變得活潑起來。
迷霧移開,也是一條寬闊的大路,路的一旁有一幢高大的樓,樓的周圍圍滿了人,一個擠著一個,圍成一個圈。我湊近些,似乎逐漸恢復(fù)了聽覺,才聽見人群熙熙攘攘的吵鬧的聲音,在如同方才一樣的黑夜里。
“讓讓,讓讓,都被擠著!”
“注意疏散人群,不要破壞現(xiàn)場!”
是警察在疏散圍觀的群眾。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周圍拉著警戒線,并停放著幾輛紅藍爆閃的警車。應(yīng)該是出什么事了,我心說著便也擠了上去。
“哇!那么慘吶!”
“別看了別看了,看了做噩夢的!”
“腦漿都摔出來了!”
我聽著周圍人群的議論,擠上去踮起腳尖一看,果然是摔死了人。似乎是一個男性,尸體就躺在馬路中央,已成了薄薄的一片,緊貼在地上。我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又抬頭看看高聳的大樓,心想著該是有多大的勇氣才跳得下來吶,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但想想又覺得可笑。
“聽說是從十三樓跳下來的?!?p> “是自殺嗎?”
“不知道,但警察是這么說的?!?p> “我還以為是頂樓呢,怎么才十三樓?十三樓就能摔成這樣?”
“是十三樓,喏,”說話的人用手指了指十三樓的位置,“就是那家旅游公司,是從那里的跳下來的。”
我抬頭看了看十三樓的位置,xxx旅行社,這名字,不就是白天做我生意的那家旅行公司嗎?我心里一緊,好像意識到什么,急忙往地上一看,雖然尸體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但體態(tài)確實和胡庸有幾分相似。我走到一旁正準備去問旁邊的警察死者的姓名,卻被人從身后拍了一下。
“小崔!”
我轉(zhuǎn)過頭一看,嚇得連忙往后退了幾步。一張血肉模糊的臉正對著我,整個人已經(jīng)是薄薄的一片,猶如枯葉一般,連站立都顯得十分困難。他的心臟已經(jīng)破碎,半吊在胸口一晃一晃的,一張口說話血沫子就到處亂噴。
“別怕別怕,是我啊,早上咱們見過的,我胡庸?。 ?p> 我啊了一聲,又想往后退去,可被他一把拉住。他一用力,手指頭都掰斷一根,我又是一驚,忙不迭的鞠躬道歉。他倒是大方,把手一揮,讓我不要在乎,都已經(jīng)摔成這樣,都無所謂了。我仍然驚魂未定,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指又縮回去,問他怎么這副模樣。
“啊,”他尷尬的笑笑,可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如你所見,我已經(jīng)死了,喏,就躺在那里呢,”他用下巴指了指躺在人群中的自己的尸體然后繼續(xù)說道,“這些人也真是沒事干了,大半夜的圍著人家尸體看個啥,不用睡覺?”
我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凌晨五點來鐘了,又抬頭看看天空,紫色早已經(jīng)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紅色混入深藍的天空當中,預(yù)示著天即將明朗。
“是快要天亮了呀?!焙挂蔡ь^看著天空,可眼珠子一不小心順著臉頰滑了下來,他立馬接住又給塞了回去,然后尷尬的笑笑。
我點點頭,說是呀,快要天亮了,這一夜我都沒怎么睡著。
“怎么了?有心事?”
我搖搖頭搪塞過去。
“那咱們到旁邊去坐坐吧,這里人太擠了沒法說話?!?p> 我問上哪兒?
“就去那里吧,”他指了指一旁的馬路牙子,“你身上還有煙嗎?我的煙被血水浸濕了,抽不了了?!?p> 我掏出香煙,遞給他一支,自己也點起一支,便和他走到了一旁的路燈下坐下來聊天。
“怎么?我走了以后你玩的還愉快嗎?在兵馬俑遺址公園。”他悠悠的抽著煙,吸進去一口,煙卻會往下巴或者頭頂徐徐冒出,他也不在意,只是用手扇扇。
我說還行,兵馬俑是不錯,只是沒人聊天有些無聊。
“可真是抱歉,我突然那個樣子,”他很抱歉的說道,“沒有嚇到你吧,在面包車上?”
我說不必抱歉,我現(xiàn)在也不惜命了。
“是啊,我知道的,我聞出了你身上的味道,你也就這幾天的事了吧?!?p> 我說是的,但還是打算在支撐一會兒。
“不準備自殺嗎?”他問我。
我說不。
“也是,”他嘆了一口氣,“自殺確實是不容易的,看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吧?!彼嘈Φ?。
我看著他血肉模糊的身體,一路走來,馬路上盡是他血淋淋的足跡,影響市容市貌。那為什么你要自殺呢,我問他,哦對不起,其實我也能夠理解,只是這樣看上去太慘烈了。
“是啊,我現(xiàn)在也后悔了,這副模樣太丑了,我怕我母親都認不出我了,都是沒辦法,也就這樣了。”
“要偏說是為什么的話,”他頓了頓又說,“是報復(fù)吧?!?p> 報復(fù)?我問道。
“報復(fù)命運,我痛恨它的不公?!?p> 我默不作聲的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在面包車上又瘋了,這你應(yīng)該看得出來吧?”
我點點頭。
“但后來也清醒了過來,就在那些人把我接走之后。”
那你為何還要自殺,我問他。
他深深地吸了口煙,沒有答話,我看見白色的煙氣正從他的眼眶里幽幽的冒了出來。
很久以后他才又開口說。
“我母親死了?!?p> “我清醒過來以后他們聯(lián)系了我的家里,我才知道她已經(jīng)不在了一段時間。”
“她不會用手機,家里也沒有其他人了,尸體爛了發(fā)臭鄰居才報了警??晌疫€是不知道,他們說因為我是個瘋子,告訴我也沒用?!?p> “她被這個時代給拋棄了,我也一樣。從前還有人能看出我的才能,但是她也死了,這世界再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的希望,什么都沒有意義了?!?p> “所以我從樓上跳了下來?!?p> 他自顧自的說著,后來就哭了起來,一個血紅色的人,趴在自己的膝蓋上哭了很久。我們也沒了話,各自陷入了沉默。直到天越來越明,逐漸有了通透的光亮,他才有抬起頭來跟我說話。
“我得走了?!?p> 我問你要去哪里。
“這個嘛,連我自己不知道,但總是是該走了,因為天快要亮了?!?p> 他站起身來,又說。
“我得去看看,在那邊能不能找到我的母親,但愿能認得出我。你也該走了吧?”
我說我得再等一等,我不想死在這里,我想回家。
“對對對,人應(yīng)當死在家鄉(xiāng)。但別自殺,不要報復(fù)命運,沒用的,只會傷到自己?!?p> 我說對,我不會自殺,我還有些事情沒做,得做完。
“什么事?”
我搖搖手,說那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那好吧,總之,很高興認識你,小崔,”他伸出鮮紅的手,我握住搖了搖,“也謝謝你的香煙,再見吧!”
我說再見,他便松開我的手,拖著早就折斷的腿往人群中走去。在越來越明的人間背景之下,胡庸又躺回了了最初摔死的地方。我也熄滅了煙回到賓館收拾東西準備返回昆明。但在我正要買票的時候,又收到了一條短信,是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僅有短短幾個字,“信件已回復(fù),請回北海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