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第一天，爸爸的一個朋友就生了重病，為此父母便準(zhǔn)備前去探望，只留我一人在家。走之前，再三囑咐，什么時候該給羊填草料，什么時候又該給羊提水。他們現(xiàn)在僅有的家產(chǎn)就是這一圈羊，如此的千叮嚀萬囑咐，作為沒多大本事的我也是完完全全可以理解的。
羊圈里有五十頭羊，看起來很多，也值個三萬來塊錢。但真要是遇到個什么需要花錢的事情，這些羊頂多也只算是冰山上的一角，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就拿表哥結(jié)婚這件事來說，舅舅家的家產(chǎn)即使是我們家的幾倍，但一遇到結(jié)婚這事，也是眉頭緊鎖，到處的和人借錢。光和老爸就借了三萬塊錢，和其他人借多少錢我就不曉得了。我們這一代的人基本上都是農(nóng)民，能一下拿出二十萬的彩禮，一套房和一輛車的人真還沒有幾個。說來也是奇怪，手里有房有車又有錢的人，娶得老婆沒有一個女孩的彩禮是超過十五萬的；倒是像我們這些沒房沒車，還沒有存款的人，越是窮，對方就越是提的條件高。也不知道這是出自什么原因。
剛想著表哥的事，表哥就和他的一個朋友接踵而至。他的朋友叫張風(fēng)來，和表哥很熟，但和我并沒有碰過幾次面。
我請他們坐下，然后拿出暖壺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茶。
“大家都是自家人，這么可氣干嘛！”表哥說著便掏出煙，給我和張風(fēng)來一人扔了一根。
張風(fēng)來接過煙，也附和著說：“是啊，大家都認(rèn)識，沒必要這么可氣。我們剛從學(xué)文家出來，喝了一肚子的茶呢?！?p> 媽經(jīng)常對我說，客人前來拜訪，吃不上得端上；這是對來客的尊重與重視。要不然，總有一個人會因為你的桌上空無一物，而在背后對別人議論你的品行問題。
“你的婚事怎么樣了？”我對表哥說，“聽我爸說，舅舅為了你的事跑了不少親戚家?！?p> “何況是他，我都跑了不少朋友家。他媽的，腿都快跑斷了，才借了兩萬多塊錢。”表哥露出苦悶的表情。
“現(xiàn)在和別人張口借錢，可真是難吶！，”張風(fēng)來表示深有體會，“我前年結(jié)婚的時候，彩禮才十二萬，都把我整的焦頭爛額的。你這光彩禮就二十萬，往后還夠你愁的呢。”
“如果說單單只是二十萬的彩禮，我還用不著這么愁，我爸就能解決掉一大半?？蛇@房子車子———你知道你舅前幾天對我說什么嗎？”表哥看著我說。
“他說什么？”
“他說彩禮錢，他給我準(zhǔn)備，但車子和房子要我自己想辦法。我該怎么想辦法？我現(xiàn)在身上最多也就能拿出五萬塊錢出來，該怎么想辦法。就算是按揭，也只夠按揭一輛車的錢。小霞的媽前天還打電話提醒我，說是車子必須是十萬塊錢以上，如果低于十萬塊錢，就別怪她翻臉不認(rèn)人。這眼看就要到婚期了，我這該準(zhǔn)備的，什么都沒有準(zhǔn)備好。”
“那你現(xiàn)在就剩下房子的問題沒有解決了？”張風(fēng)來說。
“差不多，只要房子的問題解決了，再就沒有啥大的問題存在了?！?p> “這樣啊！”表哥的那位朋友若有所思的說。他掐滅手中的煙，之后又接著說，“我認(rèn)識一個小額貸款的朋友，要是你需要的話，我可以介紹你們認(rèn)識?！?p> “能貸多少錢？多長時間還清？”在這火燒眉毛的時刻，看來表哥和他之前所說的一樣，人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不會考慮后果了，只求能解燃眉之急。
“如果是我把你介紹給他，十萬塊錢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十萬塊錢也夠你掏首付的錢了。不過，就是利息有點高，一個月一千塊錢的利息；拖得時間過長利息就會增加。一年以后如果還沒有還，他就會在原來一千塊錢的利息上再加五百。在拿到貸款之后，你每個月還得還一千塊錢的利息，等到年底再還原來的十萬貸款。如果你沒錢還，后面怎樣的結(jié)果我也說了?？傊?，他是絕對不會做賠錢的買賣的。還有就是，若是你每月該交的錢沒有交，他還會疊加利息，一千就會變成一千二。”
表哥沉默不語，想必也是左右為難。
“要不這樣，”我對表哥說，“我倆給我爸說說，看他能不能再給你借點錢，貸款怎么算都劃不來。況且一年以后怎可能一下就能拿出十萬塊錢出來。”
“可姑父已經(jīng)給我爸借了三萬了，怎么好意思再和他借錢。據(jù)我所知，你爸身上現(xiàn)在也沒什么錢了———我再和他張口借錢，那不是在逼他賣你們家的羊嗎？這些羊，可是你爸為你將來的婚事而做的準(zhǔn)備。我再想想辦法，實在不行就只能貸款了。我可不能在這關(guān)鍵時刻讓別人看我的笑話。”
“不過兄弟，我說這件事情，你還是得好好的考慮一下。這錢借來容易，還的時候難。除非你有很大的把握能還上這個錢，不然還是不要借的為好?！北砀绲呐笥岩菜闶菍λ醚韵鄤?。
“婚姻大事，一輩子就一次，花點錢也是應(yīng)該的。我就不信這十萬塊錢的貸款還能要了我的命不成?！?p> “你可別意氣用事，我的兄弟?！睆堬L(fēng)來拍了兩下表哥的肩膀，“還是考慮清楚為好，不然我不是在幫你，而是害了你。”
“我知道。算了，再不提這些煩心事了，走，我們出去喝酒去?！闭f著表哥就起了身。
我對表哥推辭說，家里沒有人，我得照看著圈里的羊，給它們添草添料。表哥聽后，二話沒說，就跑向草堆，抱了一大捆子草扔進羊圈。之后，無論我說什么他都不理會，拽著我就上了張風(fēng)來的車。
我們?nèi)チ随?zhèn)上的一家飯館，表哥點了幾個菜，張風(fēng)來買了一瓶從來不曾見過的白酒放在桌上。
我估摸著這可能是一瓶好酒，價格也不便宜。因為便宜的酒我基本上都喝了個遍?？磥碜罱倪\氣不錯，老是能喝到好酒。為此呢，我也樂樂呵呵的主動拿過還沒有拆開的酒，將其打開，給我們?nèi)齻€人一人倒了一杯。
表哥拿起酒杯就是一口悶，酒剛下肚就露出一副齜牙咧嘴相，仿佛被人用刀切中了要害。
“你買的這是什么破酒？這一口下去，我的腎都有點疼了?！北砀缏裨沟馈?p> “這是新上市的款酒，15塊錢一瓶，而且還是一斤裝的。這么實惠，難喝點也很正常?！睆堬L(fēng)來若無其事的回答。
“這他媽的明明就是假酒。”
“你喝過真酒嗎？”
“雖然沒喝過幾次，但這個，也太他媽假的厲害了?！?p> “湊合著喝。假酒也是酒嘛，按我來說，這不應(yīng)該算是假酒，喝不吐人的酒才是假酒?！闭f著張風(fēng)來就端起酒杯要和我們碰一杯。
酒剛過咽喉，我就感到胃里一陣難受，無奈只能用水往下懟了。
這酒雖不好喝，但其他兩位似乎都沒有不再喝下去的意思。邊說著難受，又邊一口接一口地喝個不停。這人生呢，也何嘗不是如此呢，厭煩透了眼前的茍且生活，可又不得不強忍著過下去。有些人三十歲之前的喝的是假酒便宜酒，可能三十歲之后就改喝一兩百塊錢的正牌酒；四五十歲之后就改喝茅臺、五糧液之類的名酒。坦白的說，沒錢的時候，喝酒追求的是恍恍惚惚的醉態(tài)，有錢的時候就改追求品味了。像我們這樣隔三差五就醉生夢死的人，可真不知道所謂的‘品味’是何物。當(dāng)然了，有品味的人也會不解我們這樣的醉生夢死，有何意義，還不如統(tǒng)統(tǒng)都拖去槍斃，省點新鮮空氣留給有品味的人。
“聽說你老婆前段時間被你打跑了，是真的假的？”表哥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八卦。
張風(fēng)來低著頭，手半掩著面說：“這純粹就是胡說八道。我壓根就沒對她動過手，只是罵了她幾句。”
“女人說，男人動手打了女人，從來都不肯承認(rèn)自己動過手。所以，你騙鬼去吧?！北砀缇褪沁@樣，喝上點酒，什么事情都想問個清楚。
“我發(fā)誓，”張風(fēng)來說著舉起右手伸出四根手指頭，“我真沒有打過她?！?p> “好吧，我相信你。雖然你只是罵了她幾句，不過說句實話，老哥我還是佩服你的勇氣。說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張風(fēng)來明顯不想說這件事情，可表哥依然不依不饒的讓他說。他也了解表哥的脾氣，要是一直拒絕下去，表哥說不定就能和他干起來。
為了避免表哥耍酒瘋，張風(fēng)來才很不情愿的說：“我當(dāng)初剛把她娶回來的時候，她就對我說，她不會做飯，但是很想學(xué)，希望我能教她做。聽她這么一說，我當(dāng)然是很樂意這樣做啦！于是就把自己所會做的菜全部教給了她。一年下來你猜怎么著？一到吃飯的時候，我就心慌的不行。她那個菜不是沒熟，就是齁咸齁咸的，連煮出來的米飯都是夾生的。你知道嗎？我給她講了有八百遍，足足八百遍吶!她不是不知道怎樣能做好菜，而是不愿意那樣做。故意要做出一桌子難以下咽的飯菜來給我和我父母吃。結(jié)果，她自個兒偷偷的躲在臥室里吃泡面。
“我想不論是誰看到那場面，都會氣不打一處來，更何況我還是一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我強壓著心中的火氣對她說：‘以后這飯還是我來做。你簡直就是上天派來折磨我們一家子的?！种弊?，對我的話根本就無動于衷，照樣按時按點的做出一桌連狗都不吃的飯菜出來。我如果不吃，她就流著眼淚對我說：‘你根本就不愛我。你根本就不是因為愛我才娶我的。我看我們還是離婚算了?！?p> “要不是家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我當(dāng)場就會答應(yīng)。在她眼里，好像她做的一切不好的事情，我們都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慕邮堋Ｄ愀v道理，她就給你掰扯以前的事情，動不動就拿離婚當(dāng)說辭。
“前一段時間，我父母因為吃不下她做的飯，就偷偷的自己做了一頓飯，結(jié)果被她發(fā)現(xiàn)了以后，又是鬧情緒，又是摔碟子摔碗。我兩頭為難，不知道該說誰，又該幫誰。等這件事平息了幾天后，我就和她商量說，要不就讓老兩口自己做飯吃。他們年紀(jì)大了，喜歡吃稀的，我們卻又很少做合他們口味的飯。我苦口婆心的給她說了一大堆，希望她能理解老人家的苦衷。結(jié)果她卻說，一家人就該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要是他們還偷偷的自己做飯吃，她立馬就會轉(zhuǎn)身走人，永遠不再回來。我氣憤難擋，就罵了她句‘沒腦子的蠢貨，你的腦子怕是被水泥糊上了吧？’。結(jié)果她就摔門而出，不知跑去了哪兒。父母勸我去把她追回來，花了那多錢娶回來的，要是她一走不回，家里可再沒錢給我娶媳婦。我沒聽他們的話，她走就讓她走，我就算是打光棍，也不能讓自己和父母每天過的不順心。”
“我昨天還在商店遇見了你媳婦———你不是說沒有去追她嗎？她自己回來的？”
表哥的手搭在張風(fēng)來的肩膀上，張風(fēng)來雙手捂臉，很沮喪的“嗯”了一聲。
“她回來不是一件好事嗎？說明她還是在乎你們一家人的。”我說。
“好事？我都寧愿她不要回來?！?p> “兄弟這是何出此言呢？”
“她回來的時候你知道嗎？她沒有空著手收回來，還給我?guī)Я艘患Y物。”
“什么禮物？”表哥瞪大了眼睛，“她難道是覺得自己做的不對，買禮物向你道歉的嗎？”
“屁。”這個‘屁’字后帶了許多水分，連表哥的臉都沾了光。
“屁？”表哥用手抹了把臉。
“她給我送了一頂帽子———深綠深綠的綠帽子！”
“這倒有點過分了?！北砀缯f，“不過為了孩子，你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好?！?p> “我是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可她倒是很誠實，什么都給我說了?！?p> “這倒挺有意思?！?p> “她走后的第二天，我就從別人的口中聽說，我老婆跟著鄰村的李大狗跑去了市里。然后兩人在市里開了一間賓館住了幾天，直到兩人身上的錢都花完，李大狗就拋下了她，跑到別的什么地方去了。她這才打車回來。車錢還是我媽掏的?！?p> 張風(fēng)來喝的臉紅脖子粗，這時說話的語氣里夾雜著哭腔，內(nèi)心似乎充滿了委屈。
“不是有句話說，‘生活要想過的去，頭上必須帶點綠嗎？’你也不必這么和她較真，心放寬點，心里也許就會好受點?！北砀缟焓謸ё堬L(fēng)來的肩膀，“男人嘛，看開點。”
“你讓我怎么看開？這事交給你，你試試？”說著張風(fēng)來就掉下了眼淚，“雖說家丑不可外揚，可這件事，全村估計就你們兩人不知道，我不說，總有人會把這事傳到你們的耳朵里，讓你們笑話我?！?p> “我們都是鐵哥們，才不會那樣做呢。”表哥使勁的搖著頭，以表他這句話的分量。。
“我本想將這件事永遠埋在心里———也不打算質(zhì)問她，到底和李大狗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卻在當(dāng)天回來的晚上，當(dāng)著我的面埋怨李大狗說，他可鐵公雞了，她一個牛肉面沒有吃飽，想要加面，李大狗都沒有給她加，現(xiàn)在才明白，還是我對她好?！?p> 之后，兩人聊著聊著就互抱著失聲痛哭了起來———我為我的清醒而感到羞愧。
人有時候，連想糊涂的活著，都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