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十三 10
胡琴聲一頓,卻也沒停。冷鴻又說了一次,里面才慢慢地回答:你認(rèn)錯人了,客官,吃完了面就走吧。
冷鴻許多話涌至口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當(dāng)年鑄劍派里,他有點(diǎn)悶,五師弟沉迷算學(xué)有點(diǎn)清高,六師弟鉆研藥草醫(yī)術(shù)性子孤僻,大師兄和大師姐每天幫著師傅忙許多大事,名義跟他們是師兄弟,更像長輩人,三師兄是所有人的開心果,靠著他大家才能湊在一起,聽著他唱小曲,擊掌相和,月白風(fēng)清,烤肉滋滋在火上響,人人臉上都帶著笑,連最不愛笑的五師弟也微微翹起嘴角。后來三師兄鑄出未成劍,表面仍嘻嘻哈哈,大家知道他其實(shí)心里不快,每個人都在默默地搜尋礦石留給他。如果說六個師兄弟里大家互相有點(diǎn)隔閡的話,唯獨(dú)三師兄誰都喜歡,都能與他相處得親熱。
鐵軍來襲之日,是三師兄從門外奔來報(bào)信,他才有時間拔劍一戰(zhàn),不然那些鐵甲兵忽地發(fā)動進(jìn)攻,他毫無防備,只怕早就死了。
小順兒,你喊慶叔出來呀,沒看見人家在外面等著嗎?
那黑俏老板娘遠(yuǎn)遠(yuǎn)地喊著,小順兒在里面歪起脖子看看慶叔,卻見他神色木然,手里機(jī)械地拉著胡琴,一動也不動。
老板娘抱歉地看著冷鴻:客官得罪了,這死酒鬼就是這樣子的,你可別見怪,他沒有什么壞心,就是不會招待客人。
冷鴻心里難過,雖說這老板娘明著罵他暗里是回護(hù),那一聲聲的死酒鬼聽了還是刺耳。
三師兄,你今天不見我,明天也不見嗎?我現(xiàn)在要重振鑄劍派,你不出來大家一起嗎?三師兄,你忘了當(dāng)年同門學(xué)藝的事了嗎?
連問三句,冷鴻熱血激蕩,門里卻還是寂靜無聲。小順兒見慶叔呆呆地,眼角泛了淚,就把那塊糖塞到他嘴里讓他含著。
鄧慶好容易平復(fù)了心緒,出門去看,空蕩蕩地,老板娘邊洗碗邊說:他走了,你師弟?跟你一樣犟驢脾氣,說明天他還來。你怎么辦,躲他一輩子?哎小順兒,那么大塊糖你一下就吃完了?哎客官你吃面么?別怕別怕,死酒鬼你回去啦。
那路人本想坐下吃面,一看到鄧慶臉上大片紅紅的傷疤,驚叫一聲就跑走了。
鄧慶摸了摸自己的左臉,看右邊還濃眉大眼,左邊卻被燒得皮肉一塊塊糾起來了,連眼角也下垂。想起當(dāng)年跟師兄弟一起下山做事,投宿農(nóng)家,常被婆婆阿媽們議論,說那幾個師弟還是小孩子,就屬他最適合做女婿,樣貌端正身材高大健壯,留在家里干農(nóng)活最合適了。師弟們聽了,總是拿這些話來取笑。那些農(nóng)家姑娘,還真有含情脈脈地送了荷包給他的。
現(xiàn)如今,他看著那條污水橫流的巷子,遠(yuǎn)遠(yuǎn)又來了個人似乎要到這邊來吃面,他趕緊鉆回了那黑暗的小屋,去摸索那把胡琴去了。
老板娘看他那恐慌的樣子,微微嘆了口氣,一邊招呼客人坐下,做了牛肉面,一邊又下了兩碗豬肝面加鹵蛋,喊了小順來端去跟慶叔同吃,她自己撈了面,和幾片鍋里撈剩的菜葉,拌了點(diǎn)醬汁,本想再淋幾滴醋,想到醋也貴了就不加了,坐在板凳上就大口吃了起來。
熊霸天連收三顆雙雪丹,給了冷鴻萬兩白銀,又幫他看好一處大庭院,二十多間房,花木扶疏,原本是一位京官的宅子,不想他貪贓枉法被整治了,這宅子官賣價格便宜,旁人卻嫌晦氣不買,冷鴻聽說了倒沒這忌諱,有熊霸天幫忙,早早過戶到名下。熊霸天派了幾個仆役過去,打掃得纖塵不染。
冷鴻去訂制了塊匾額,上面大書:鑄劍派三個金晃晃的大字,雖俗氣倒也喜氣洋洋的。訂好了他想著鑄劍派復(fù)興未來千頭萬緒瑣事,走著走著眉頭皺了起來。
忽聽到有人喊他:冷鴻!冷鴻站住,回頭見是文紅柳,有些恍惚,似乎很久不見又似乎她一直都在身邊,文紅柳看他呆呆的,人有點(diǎn)瘦了,也來不及多說,招了下手騰身躍起,冷鴻跟著她連跨了兩個小院,在一座大屋的屋脊上伏下身體。
對面一扇黑漆小門是宅院后門,冷鴻正想問緣由,文紅柳努嘴只是示意他看。
那小門一開,杜鞏從里面出來了,他以前青衫白面,正是斯文書生,這會兒卻穿著錦緞長袍,上面臟污撕破了幾處,他神情熱切:
阿珍,你這一次要跟我回去了吧?
門里的女子桃腮杏眼,挽了個墜馬髻,懶懶地說:是了是了,容我收拾下行李。
杜鞏滿臉欣喜:這次我們回去泰城,買房置地,生兒育女,那可多么好。那女子面露譏諷:對,還給你們家做媳婦,等到有一天遭難了,第一個就把我賣掉!
杜鞏卻面不改色:我沒有同意過要賣掉你,我醒來你已經(jīng)不見了,我找你找了許多年,沒有別的女人,阿珍,我要跟你說多少次,你應(yīng)該跟我回家去了。
那門里的女郎也是倔強(qiáng)角色:我又說了多少次,沒有可能,你好好回去讀書做官,阿珍已經(jīng)死了,這里只有秋意。一個讀書人成天混在賭坊里,你不能這么沒出息。
兩人拉鋸似地反復(fù)說了幾遍,冷鴻大致也就聽明白了,這秋意姑娘本是杜家的養(yǎng)媳婦阿珍,與杜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想遭了旱災(zāi)那年,有人販子去高價收購出色的女童,杜家為給杜鞏治病就把阿珍賣了。杜鞏來了京城讀書,百計(jì)打聽找尋,終于找到了現(xiàn)在的紅姑娘秋意,奈何一個要復(fù)合一個就是不肯。
聽著那秋意姑娘在下面大聲說:你不信命,我信,你要改我的命,總得問問我肯不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讀書人不懂這話的意思嗎?
杜鞏慘然一笑:懂是懂,可我不相信你對我無情。
秋意倚著門,反復(fù)看自己的胭脂紅指甲:不是你我有情無情,是這機(jī)緣不對了。我們又不是十幾歲的孩子了。
文紅柳斜眼看冷鴻,輕聲說:可不是我扣押他的,你看好了。
冷鴻半晌無聲,默默地起身跨越了幾道院墻,頭也不回問:你還跟著我干嘛?雙雪丹吃完了?
身邊響起的卻是一聲粗嘎的笑聲:哈哈,果然你小子有的是雙雪丹,還有多少,出個價吧?
冷鴻一驚拔劍,此時他武功大進(jìn),劍氣凜凜,誰知身后這人也氣場異常,渾身灼熱,冷鴻便似靠近了鑄劍的熊熊烈火般,縱身后躍開,才沒有了熱力的壓迫感。
來人團(tuán)臉長眉,雙目細(xì)長,看著冷鴻頗有戲謔之色:小子,功夫不錯,要不要我們玩幾下試試?
冷鴻抱元守一:不敢,閣下尊姓大名,找我何事,為何突然發(fā)難?
來人哈哈大笑:我只是想從你這里買些藥,讓你開價啊,免貴姓馬,我叫馬遠(yuǎn)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