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高誘又重新坐好，鄭沖當下卻忍不住笑著問道：
“話說老兄，你當真不和那柏子缺透露一聲，告訴他那昌平大學的入學資格，乃是你幫忙安排的么？”
“我該說什么呢？”
高誘當下見鄭沖這位老友打趣自己，卻是忍不住搖搖頭，又嘆息道：
“難道我該告訴那位柏子缺，是我親手將他從鄴城大學的錄取名單罷落，而后才將他舉薦進差一些的昌平大學么？”
“又或者說，我應該隱瞞自己罷落那柏子缺的真相，只告訴他我有舉薦的恩情，好讓他將來能報答我么？”
“如此，還不如干脆不說出口，也不相見的為好，以免我這老朽屆時卻會更加羞于見人了！”
“老兄這些年擔任鄴城大學的祭酒，也確實不容易啊！”
聽完了高誘的這么一番話，鄭沖當下便忍不住撫須長嘆了一聲，而后沉默了片刻，卻又突然拍著面前的桌案感慨道：
“說起來，那聞喜裴氏的裴秀，明明是世家大族子弟出身，之前貶低鄭學來邀名也就罷了，怎么這次行為卻如此卑劣呢？若非是因為答應了老兄你代為保密，我卻必要將柏子缺這事宣揚出去的，好叫世人認清那裴季彥的嘴臉！”
鄭沖出身滎陽鄭氏，并且和那聞喜裴氏也沒什么瓜葛，所以他眼下可以肆無忌憚的評論，可高誘卻不能如此灑脫。
當下他卻是避開了裴秀不談，感嘆道：
“眼下世家大族之中，那喜好王肅、何晏之學的子弟卻是額來越多了，也不知道幾十年后，又有誰能傳承我鄭學的道理呢？”
“不過是上行下效罷了！”
聽了高誘的這番話，鄭沖卻是冷哼一聲，分明是平日里早就對這等現(xiàn)象很是不滿了。
只見鄭沖挺直了身子憤然道：
“皇帝不喜歡我鄭學，嫌棄規(guī)矩太多不自在，只想通過王肅那無恥之徒來制衡我等。世家大族也不喜歡我鄭學，覺得君君臣臣的說法讓他們不能肆無忌憚，便看中了王肅宣揚的那個“變”字，想借其天道來擊垮我等堅持的禮法罷了！”
“這些上位者都不喜歡我鄭學，自然連帶著那些世家后進們，也都紛紛投機到了王學的那一邊，也不止是這裴秀，像是那司馬相公之子司馬昭、荀彧之子荀粲，還有那近來聲名鵲起的王粲之孫王弼，不都是這樣么？”
“更可笑的是那諸葛誕！”
“明明身為七相之一、朝廷重臣，掌控靖安臺這等中樞要地，其人立場卻跟那風中蘆葦一般飄擺不定，早些年，先是和其兄諸葛亮、諸葛瑾等一起修習法家，而后還一度改入我鄭學門下，最終見皇帝有心扶持王肅之學，卻又立馬跟著那王肅談起玄理來了，簡直荒謬！”
“文和還請慎言！”
見鄭沖眼下已然是越說越憤懣，高誘當下也連忙提醒道：
“那諸葛誕乃是靖安臺樞相，平日里執(zhí)掌機密、豢養(yǎng)死士，卻是一向消息靈通得很！”
“眼下文和在我這個老朽面前，還可以肆意點評一番，可是等之后入洛陽當了郎官，卻是任職于諸大臣之間，反而需要時刻謹慎了，否則一旦失言，將來必會為小人所忌??！”
見高誘一臉緊張，鄭沖當下也是有些哭笑不得，連忙安慰道：
“老兄還請放心，眼下我也不過是在你一人面前，故而暫時能夠敞開心扉罷了！”
高誘見鄭沖還知道分寸，這才放下心來，當下卻是又和鄭沖閑聊起了那些世族的情況來。
雖然本朝太祖在位的時候最是厭惡世族，并進行了無數(shù)次限制，可到了眼下，世族的力量卻仍舊強大。
歸根到底，世族之所以能成為世族，不是因為他們多富有，又或者說多有權勢，而是說他們能夠源源不斷地培養(yǎng)出后進人才來。
而皇帝要想治理好這個龐大的帝國，卻恰恰需要這些人才，這些人才一代代把持各個部門，又會為子孫后人留下無數(shù)的人脈關系，進而能通過聯(lián)姻等手段，結成強大的攻守聯(lián)盟來謀取利益，甚至是對抗皇權等等。
皇權強盛的時候還好。
一旦等到皇權衰落下去，世族就會徹底崛起，并在侵吞了足夠的土地、財富、人口后，最終就會形成門閥這種怪物。
歷史上的五姓七宗，莫不如此。
而在本朝，從漢末到眼下的這四十多年中，卻是有無數(shù)的世族在起起伏伏，如哪在前漢盛極一時、號稱“天下仲姓”的汝南袁氏，眼下卻是早已徹底煙消云散。
當下論及世族清貴之最，莫過于弘農楊氏。
那弘農楊氏在前漢時便是四世三公，后來在漢末時，雖然蠱惑漢獻帝出逃，并且舉族跟隨天子自長安遷移到了南陽，但卻仍舊留了楊修這么一條退路，始終跟隨著本朝太祖。
最終楊修官至御史臺正使，位列七相，弘農楊氏便也自此又復興了起來。
而那楊修之子楊囂眼下才不過四十多歲，便已做到了兵部尚書一職，將來若不早亡，也必然是能夠位列七相的。
只不過楊氏在漢末時舉族南逃，最終族人在亂世中畢竟是死傷慘重，眼下雖然仍舊清貴，可卻遠沒有前漢時的強勢了。
當下論及世族之強盛，卻莫過于瑯琊諸葛氏與河內司馬氏。
瑯琊諸葛在前漢時也不過尋常小世族而已，而等到了本朝以后，卻是出了諸葛亮、諸葛瑾、諸葛誕這三兄弟，從此便興盛了起來。
其中，諸葛亮曾官至首相，諸葛瑾曾官至左相，雖然這兩位都先后已經離世，可眼下諸葛誕卻仍舊為靖安臺樞相一職，位列七相。
而河內司馬氏，自前漢時便已然為世宦兩千石的名族，等到本朝自從出了司馬朗、司馬懿、司馬孚這幾兄弟后，從此更是顯赫了起來。
其中，司馬朗曾官至御史臺樞相，位列七相，而司馬懿在熬了那么多年以后，也是終于熬死了所有競爭對手，終究是如愿當上了首相。
而那司馬孚擔任雍州牧已有多年，也同樣是在朝中頗有名聲，若非是因為其兄司馬懿尚在，而朝廷又規(guī)定同族近親不得同時擔任七相之職，那么按司馬孚當下能力和聲望，怕是早就已經位列七相了！
在弘農楊氏、瑯琊諸葛氏、河內司馬氏這三家頂尖世族之下，便是諸如潁川荀氏、魏郡審氏、聞喜裴氏、安定皇甫氏、博陵趙氏、潁川郭氏、京兆杜氏等世族，這些世族之中曾有人位列七相，并且當下也仍舊對朝中、地方頗具有影響力，因而可以算是當下第一流的世族。
而在這一流世族之下，便是諸如太原郭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遼西田氏、潁川陳氏、吳郡陸氏、北地傅氏、江夏黃氏、九江蔣氏、蒼梧士氏等等的諸多二流世族，這些世族中雖然尚未有人位列七相，可在中樞和地方上，卻仍舊具有相當強的人脈和影響力，也同樣不容忽視。
當然，眼下這天底下最大的世族，其實終究還是身為皇族的公孫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