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茹則藏起來,不和他們相見,招得姐妹向她取笑。假過完,歌茹和如鴛又去上學,毅生也不在家,何氏抱怨家里太寂寞。蔣有為不主張她們姐妹轉學,堅持她倆一定要繼續(xù)念下去,尤其是傅太太對她倆太好,一直親自照顧。結果是,她倆繼續(xù)在那個學校念,雖說學校在郊外遠了一些,但是如鴛樂得自在。
在上學的時候兒,姐妹倆都是平常放假和寒暑假回家。因為離家去上學,歌茹就嘗到別離的滋味兒。她們也沒有像現代少女那樣享受和情人攜手外出游玩之樂。她們從來沒和福少爺通信,歌茹自然也沒有給他寫過信,也沒有接到過他的信。舊社會的禮教尚未打破,歌茹對于嫁給福少爺一事,一向也沒有懷疑過,她是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憂傷之感,強烈到無法按捺,多么想和他說話,多么想聽到他的聲音。在晨間花前,在夜晚月下,或窗前讀書,或傍晚漫步,在伊芳心中的影子,則揮之不去。如鴛常??匆娝诨ㄖο碌膸r石上,悄然獨坐,雖然一卷在手,兩眼則茫然出神。這種心事,不能告訴如鴛,也不敢告訴素兒。
素兒因為離家在外,比較自由,有時會唱唱相思的詩詞,有時也會唱唱情歌小曲兒。那些情歌小曲兒中的情意,往往是真情流露,含義至深。雖然明顯有力,感人肺腑,措詞則淺而易解,有時也難免有幾分風流浪漫。
歌茹不贊成在臥室里唱這種情歌,甚至如鴛也不贊成,因為會引人心猿意馬,神不守舍。不過歌茹開始喜愛宋詞。因為年歲輕,還不能欣賞蘇東坡的詞,像對辛稼軒、姜白石的詞那樣迷戀。她常常精讀李清照那小小的詞集《漱玉詞》。李清照那有名的“聲聲慢”,開頭兒用七對相同的字,用入聲,最后以“了得”結尾,就如梧桐滴雨,點點滴在她的芳心上。
在夏天,她們姐妹看見家里至少有表面的平靜。有些晚上毅生回家很晚,母親一直等,要等到兒子回來。毅生總是說朋友請他吃飯,不然就是請他看戲。他確是似乎有好多朋友,愿意幫他造成外面應酬多的印象。有時他深夜兩點鐘才回來,發(fā)現母親坐在他屋里點著燈等著他,他很煩惱。
母親等他,因為叫丫鬟等他,為母親的不放心。所以她由自己屋里走出來,提著一個燈籠,在別人都已經熟睡后陰郁的清夜,獨自穿過黑暗的走廊,黑暗的庭院,要等兒子平安到家才放心。她指望拿這種真誠能感動兒子的心,使他好走正路。毅生既受感動,心里又煩惱,求母親不要再等著他。
他說:“您不要等著我。在黑沉沉的院子里,您若摔倒了怎么辦?”可是母親不聽。他回家不太晚的時候兒,看見妹妹們也在等著他。歌茹后來成為她母親守夜的固定的同伴。必要時,她可以熬夜不睡,如鴛的眼睛容易累,就先去睡覺。第二天早晨,母親睡到很晚才起來,歌茹還是照常起床。
母親私心以為毅生是在外面打牌,但是沒說出口來,父親的態(tài)度就很難說。父親顯然是認為無足重視,也許是想自己年輕時也是如此,或者把一切都歸諸命運。他以為兒子是沉溺于年輕人一般的鬼混玩樂。既然他不再上學而在學做生意,這種應酬生活也是生意人難免的。但是他不知道,而母親知道,毅生在鋪子里已經拿了幾千塊錢。清明節(jié)后不久,毅生向他舅舅要兩千塊錢還賭債。舅舅看他要錢的次數兒越來越多,就不敢負擔這個重壓。毅生告訴他不要讓父親知道,舅舅說只要我能告訴你母親就可以。毅生拿了錢,舅舅和母親設法替他遮掩,不使他父親知道。自己不擔什么重壓,這位舅爺就不在乎,而且還想討好這位將來蔣府上下一代的繼承人;至于他不常在鋪子里,這更沒有什么關系。但是這條財路一開,毅生需求越來越多,每次總得要數百元。毅生大笑:“哈哈!以后蔣家的財產不都是我的,我只是提前用了一點而已?!彼麖澫律碜幽靡粭l小狗兒玩,但是身子沒站穩(wěn),一下子摔倒,趴在地上。小狗崽子叫,大狗也尖聲叫。但是毅生在地上躺得很舒服,不肯起來,抓起來一條小狗兒在手里玩兒,這時母狗又叫。毅生打那條小狗兒,嘴里說:“孽種??!孽種!”用嘴叼毅生的袖子,讓他放開那條小狗,毅生用力把那條小狗扔在墻上,轉過身來打退那只憤怒的母狗。體仁用力打那母狗好讓它松嘴時,母狗咬了他的手,然后跑到那條受傷的小狗身邊兒去。這件事發(fā)生得太快,羅東來不及幫助。毅生手很疼,轉過身去責罵仆人,問他是吃得是誰家的飯。那另外兩只小狗也東跳西跳,亂叫亂吠,弄得天下大亂,蔣有為和何氏都自不同的方向跑到走廊上來。他母親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不知在黑暗里腳絆到了什么,在走廊拐角兒的地上摔倒了。羅大趕緊披上棉襖,跑到這個黑院子里來,這時院子里只有羅東,匆匆忙忙點著那個搖晃不定的燈,正忙著照顧躺在地上的大少爺。那個燈籠,卻不早不晚,這個時候兒翻倒了。在黑暗之中,父親聽到聲吟的聲音,才知道太太受了傷。說時遲,那時快,父親聽到極迅速的目光動作,發(fā)現了何氏四仰八岔躺在地上,嘴里不住說:“苦命??!若命!”蔣有為喊:“羅大,點燈來!”這時他在黑暗之中保護著太太,恐怕那條怒氣未息的狗過來咬她。羅大跑回屋去,提了個燈籠來。這時如鴛歌茹,都僅僅穿著薄薄的睡衣,頭發(fā)亂蓬蓬的也來了。他們看見毅生坐在地上,臉上顯得傻里傻氣的,父親正扶著她母親站起來。頓時氣不到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