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輝聽不見欣陽心里這些話,見她不出聲,忍耐地說:“你跟我回去吧,從我那出境去香港也方便。”
欣陽暫時熄了火,說:“不用,我姐已經(jīng)給我買好直通車票了。”
時輝默默了一會兒,目光跟隨著欣陽起起伏伏,卻不再有任何可能讓欣陽爆炸的動作。
他耷拉著腦袋說:“欣陽,我這次讓你回來,是不是錯了?”
他錯了嗎?這真是個難以分辨的事情,也許是自己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欣陽沒心思細想,淡淡說:“我還有幾天就要走了,現(xiàn)在只想安靜安靜,不想再講這些,謝謝你?!?p> 白開水式的相處是個新的體驗,在此之前,他們之間只有蜜里調(diào)油和雞飛狗跳兩種模式,未免單調(diào)些。這新模式雖寡淡,但既不讓人腦熱也不讓人頭疼,實在大有裨益。
欣陽坐直通車的頭一天下午,時輝回了Z市。仍像上次分離時一樣,她把他送到小區(qū)門口,他轉(zhuǎn)身向她揮揮手。
只是上次他笑嘻嘻的,神色輕松得很,今天換作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欣陽始終沒有表情的臉和抿緊的嘴唇,讓他失去了琢磨她并讓兩人之間恢復活力的能力。
身邊還是步履匆匆的人群,狹窄的街道里竄過一輛汽車,車輪子碾起塵土。欣陽向后退了一步,抬起右手向時輝最后示意了一下,轉(zhuǎn)身離開。
時輝怔怔地看著欣陽緩慢行走的背影,在冬天蕭瑟的風里顯得單薄而寂寞。過去的6個冬天里,每次一起出去總是他把她摟在懷里,用身體為她擋住寒風,如今她只有一個人了。
他心里一緊,迅速向前快跑幾步,抓住欣陽的胳膊,把她拉進懷里。
他很想對她說:“如今你又要去異鄉(xiāng)了,只有你一個人面對寒風冷雨,每每想到這里,我的心就放不下來?!?p> 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欣陽,雖然在國外一個人辛苦,可是你不要因為辛苦就……”
欣陽的臉被時輝粗糙的外套蹭著,時輝的話飄落下來,如同最冷的雪,將她在被拉進懷里那一瞬間眼中沁出的淚光,連同她這么多天來第一次加快跳動的心,驟然又凍住。
她凄涼地笑笑,在時輝的衣服上擦干了自己的眼,轉(zhuǎn)過身去,用自己的側(cè)面留給時輝一個鎮(zhèn)定的神情,說:“這句話,你之前已經(jīng)說過了?!?p> 她擺擺手,快步向前離開,大聲說:“我回去了,你也快坐車去吧,別遲了!”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她以后還會再見到他嗎?誰知道呢,“以后”還有那么長。過去的7年,跟以后的幾十年比起來似乎那么短,可她怎么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其中耗盡了半生。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第二天她跟欣平一起坐直通車去了香港,停留了一天的時間。她失去欲望,什么商店也不想逛,欣平非拉著她去了首飾店,給她買一對小小的鉆石耳環(huán),說可以搭配時輝送給她的小小的鉆石戒指。
那戒指已經(jīng)不在她手上。時輝摔門而出的那一晚,她將戒指放回了梳妝臺抽屜中的盒子里。別人的戒指帶來圓滿,她的戒指帶來苦難。
欣平必定也從媽媽那里知道了什么,但很體貼地什么都不說,專心致志地給她挑首飾,然后挑口紅、護膚品,在這流水線上興致勃勃。
欣平總說:“世界上再沒有比變美更有意義的事情,別的事都是小事?!?p> 是啊,別的她都有了。
欣陽跟姐姐只差了三歲,從前她覺得自己擁有全世界,愛情給了她虛幻的強大感,仿佛精神上的富裕能自動等值于一切物質(zhì)的總和。
可惜這如同打包獲得的充盈也會打包失去,何況包里的真相就是一無所有。
第二天去到機場,姐姐竟忽然想起幾個月前在機場碰到的那個大叔,問欣陽:“上次那個幫你帶行李的大叔,后來沒找你麻煩吧?”
欣陽神思飄忽,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想起來那位大叔是溫旭。她搖搖頭,說:“他倒是希望我找他的麻煩,可我沒啥想麻煩他的?!?p> 欣平連連點頭,說:“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凡事多留些心眼,安全第一,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我們雖然希望你在美國有發(fā)展,可也不強求,媽都說了,讀完書想回來就回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千萬別受了委屈、遇到困難還自己扛著,有什么難處必須馬上跟家里講,我們就是你的后盾,你知道啦?”
說畢,欣平還將抱著欣陽胳膊的兩只手用力搖搖,提示欣陽記住她說的話。
欣陽心里正灌著鉛,再怎么注入溫水熱水,鉛還在那里,聽了這么貼心的話,也只能勉強擠出笑容,說:“姐,我知道啦,看到?jīng)]?我都熱淚盈眶了?!?p> 怎么能不熱淚盈眶,連姐姐也知道,今后她可能只有自家人能依靠了。
所以愛情究竟是什么呢?好的時候滿世界好像只有他一個親人,壞的時候他就是個陌生人。
如果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么耗費光陰而最終全無產(chǎn)出的事情,該怎么描述?
身邊熙來攘往的人們,如同歲月之不可捉摸,倏爾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畫面里,倏爾又如晨露一般消散無蹤。其中有許多的情侶,他們或手挽著手,或相視而笑,或膩在一處不能分開,他們也會走著走著就散了嗎?至少,他們還曾一起在這個機場留下過印記。
二十多個小時后,欣陽從喧鬧紛雜的大城市被空投回了靜謐古典的新英格蘭小城。
美國大陸東北角的這幾個州被稱為新英格蘭,最早期的移民以英國清教徒為主,從建筑到民風都帶著傳統(tǒng)而克制的氣息,再過100年估計也還是這樣。
雖說來到了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但生活在清教徒世界的象牙塔里,時尚和繁華并不在欣陽的視野之中。
冬日的天雖仍是藍的,也只給一片暗沉的冷色調(diào)增加了一點光亮。其實又有什么要緊呢,反正現(xiàn)在哪怕是春花滿樹,她看一切也都是滿目瘡痍。
那只綠眼睛黑貓又從路邊的灌木里鉆出來,欣陽才意識到自己竟在窗邊耗費了一整天。不是想好不再徒耗寸陰嗎,怎的無端端又折損了這許多回不去的時光。
欣陽就著夕陽,鄭重地鋪開面前的信箋,拿起筆,寫下抬頭:“時琳,你好?!?p> 給時輝的分手信她并不是第一次寫,紙上長篇大段地討伐完畢,竟像是已經(jīng)發(fā)泄完了,以致于通常失去作用。
今天這信她并不能寫長,因為她心里幾乎干透了,掏不出東西。她對時輝再無話可講,倒是對時琳和她的父母,無論曾經(jīng)怎樣的別扭不痛快,畢竟如同準親人一般地處了這么些年,如果他們?nèi)詫⒆约阂曌魍馊四鞘窃俸貌贿^的,可是倘若他們竟已有哪怕一點點將自己當作了家人,那么無論如何,她應該在離開的時候,跟他們打個招呼。
她的習慣,總不愿虧欠了誰,即使一星半點的情誼,也要了結(jié)得清清楚楚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