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馬亂了。
傳說中每逢亂世,就會有一個又個的賒刀人行走在世間,引導(dǎo)人們少走些彎路,少受些世間的疾苦。
南離王朝,北邊的石燕郡。
鐵騎在滿是殘垣斷壁,滿是野火黃土的郡城外邊馳騁。
一輪血日透過揚起的漫天黃土,照耀在軍士們泛著寒光的鐵甲上。
郡城里邊,有一個零零散散還剩三五人的小村子。
用石塊壘起的矮籬笆早已散落在地,里頭的茅草屋像是被蝗蟲啃食過一般,嘩啦啦卷得一干二凈。
“哇……啊哼……哇……”
“乖啊,不哭?!币晃焕蠇D人坐在歪脖子老柏樹下的粗糙石頭上,用帶著黑色灰痕的手臂抱著破草席包裹住的嬰兒,輕輕搖晃。
“村里就剩咱幾個了,死的死了,壯的也讓抓去了。”
一個圓臉大漢皺著眉頭,胯張得老開,似扎馬步般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
“咱們跑到南邊去吧?!?p> 另一個背靠殘破矮籬笆,屁股下墊著黃黑色硬泥塊的瘦高個兒雙眼無神地望向南邊,似沒有感情的木頭疙瘩般一字一頓地說。
“那么遠的路,就是不知道娘受不受得了……”
圓臉漢子的聲音越來越小,眉頭微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
大地輕微地顫抖著。
“咚咚!”
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伏到地上,側(cè)耳細聽,又站起來瞇眼望著遠處。
圓臉漢子眉頭猛一皺,趕忙轉(zhuǎn)頭沖著老婦人喊:“娘!快躲到屋后邊去!”
漢子們邊喊邊朝著老歪脖子樹下跑去,扶起老婦人。
老婦人點點頭,默默地從老歪脖子樹下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著屋后邊走。
“跑到那兒南邊去喲!”
老婦人不時低下頭,也不管臉上發(fā)黑的泥灰,便親昵地在嬰兒紅潤的臉頰上蹭一蹭。
大漢們都不知道這嬰兒是從哪兒來的,只聽老婦人說,是一個熟人托付的。
老婦人一直視若己出。
“南邊有米有肉有大魚喲!”
老婦人用黃土地上特有的渾濁嗓音輕唱著,嬰兒的哭鬧漸遠漸歇。
不知道是誰編出的歌兒,也不知道南邊到底有沒有,反正這是老婦人和漢子們最后的希望了。
很快便有整齊劃一的鐵騎奔騰而過,領(lǐng)頭的將軍瞥了一眼被掀掉房頂?shù)拿┎菸荩瑳]有勒住戰(zhàn)馬。
鐵騎聲漸遠,漢子們遂從垮塌的泥巴墻后邊鉆了出來。
空氣中還彌散著黃土顆粒。
漢子們直起腰,掃了一眼村外頭。
“二哥,你瞅那兒,是個人不?”瘦高漢子眼尖,忽然驚叫出來,手指向村口。
一旁黝黑皮膚的圓臉漢子心神凜然,抬起指縫中帶著厚泥的手掌遮在眉毛上邊,瞇起眼細看。
“都打起精神來!是有個人咧!”
圓臉漢子大叫道,往后退了一步,彎腰撿起地上的硬泥塊,作投擲狀。
黃土煙塵中的模糊人影逐漸變得清晰了。
一個頭戴斗笠,身著褐色粗布衣的修長男人靜靜站立在漢子們的眼前。
漢子們攥著泥塊的手更緊了,撲簌簌往下掉落一些泥渣。
“買刀嗎?”
一道醇厚的嗓音從斗笠下傳出。
聽到這年輕的聲音,漢子們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皮膚發(fā)白的男子是個眉清目秀少年郎。
走在后頭的老婦人也伸長脖子來看,落在滾滾塵埃中卻不染一分黃土垢,褐色的斗笠,寬大的褐色衣袍,蒼白色的皮膚,半張臉被黑色面紗遮住。
像水墨畫里走出來的人物。
“沒錢,不買?!睗h子們搖搖頭。
“不貴的,一吊錢?!?p> 少年微笑著,泰然自若,仿佛早已習慣了這種拒絕。
漢子們揮揮手:“走吧走吧,你賣得是啥子刀喲?一千文?”
少年并不惱,笑道:“菜刀,但值這個價。”
漢子們扭頭,朝著老婦人走去,不再理會這個古怪的少年。
少年卻如影隨形,下一刻又出現(xiàn)在圓臉漢子的跟前。
圓臉漢子瞬間寒毛炸起,連連后退幾步,粗壯的大腿顫抖著,渾身緊繃,大聲吼道:“你是什么人?!”
少年郎充耳不聞,只是仍然笑著,將手伸到背后,解下一把普普通通的菜刀,微微躬身,雙手托著遞到圓臉漢子跟前。
“可以賒的,來年蘇南郡大豐收的時候,我再收錢。”
少年仿佛執(zhí)意要把菜刀賣出去。
這聲音一落下,老婦人的耳朵便動了動,抱著嬰兒的雙手也微微顫抖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老二,把刀買下?!?p> “娘?!”
“買下!”老婦人竭力把聲音提高了幾分,表情罕見地嚴肅。
漢子低頭顫抖著接過少年的菜刀,囁嚅著道:“先說好,我可沒錢,半夜里莫要來找我算賬哩。”
待漢子抬起頭,眼前的少年郎早已沒了蹤影,就連腳印也沒留下一個。
只有漢子手中的菜刀在告訴幾人,他真實來過。
“娘……”
漢子有些害怕,哆嗦著就要丟掉手中的菜刀。
“別丟!”老婦人顫顫巍巍地走到漢子身邊。
“大娘,那是什么人?”一旁的高瘦個兒面露疑惑。
“賒刀人啊!”
老婦人努力撐開渾濁的雙眼,目視前方,長嘆了一聲。
“賒刀人?”眾人疑惑。
“嗯?!?p> 老婦人點點頭,小心翼翼地理了理草席,將手中的嬰兒包好遞過去,讓漢子抱著。
漢子急忙用碗口粗壯的手臂團住嬰兒。
嬰兒一從老婦人的懷中轉(zhuǎn)到漢子的懷里,便哇哇大哭。
“娘,還是您來……”漢子剛打算把嬰兒轉(zhuǎn)交到老婦人手中,雙眼卻猛地睜大,瞬間失聲,一臉的不可置信。
“娘!您干啥子咧?!”
只見老婦人朝著那少年離去的方向,一點點地彎下腰,就要跪在地上。
圓臉漢子一手抱著嬰兒,另一只一手趕忙伸出,攙住老婦人。
“你放開?!?p> 老婦人神情嚴肅地喝道。
“賒刀人說的話,少有不應(yīng)驗的,他這是給我們指了一條生路?。 ?p> 圓臉漢子一下呆住了,怔怔地立在原地,雙手也變得不利索,任由老婦人掙脫。
老婦人緩緩跪在干枯的黃土地上,朝著少年離去的方向深深地磕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