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江宅
江北渚拿著個長頸錫瓶把玩,此乃廣西友人捎來的首批采摘的社前春茶,因李彥酷愛飲茶,他正打算帶著這瓶茶葉去他府上一敘。
今日他休沐,只著鴉青松葉紋道袍,外罩一件對襟披風,上繡同式樣松葉紋,未系腰帶,行走間無風自動,頭上束著發(fā)髻而未戴冠,幾縷發(fā)絲散落鬢邊,更顯儒雅清俊。
與他著朝服時全然不同,沒了那份老成持重之感,整個人都清朗了幾分,他正欲出門,管家來稟李尚書到訪。
他一愣,心想老師久不出門何故親自登門?遂去了外院迎他入庭。
出了內院,見到李彥負手盯著院內一缸子睡蓮,里面有他養(yǎng)的一尾肥魚。
他上前俯身行禮道:“老師何必親自前來,春寒正厲,有事命人來支會一聲便可...”李彥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李彥今年已過古稀,身形已不似壯年那般健碩,但仍可見年輕時的挺拔,春寒料峭,他也并未穿戴大氅,只著一件有些發(fā)舊的交領棉布深衣,頭戴唐巾,頗似那些縱情山水的文人大家。
老一輩的人總是馳往盛唐的那些文人做派。
江北渚迎他進了內庭西院書房,那是他平時在家中處理公務的地方。
李彥剛邁進書房前院,入目便是一株西府海棠,正直春季,花苞艷麗,旁邊倚著一株望春玉蘭,卻不見苞芽,下設一石桌石凳,夏可歇涼冬可觀花,對立一角靠墻種著一排琴絲竹,掩映在假山之間,黃綠成趣,竹梢探出墻外隨風輕搖。
院子不大,但花紅葉綠,頗顯雕琢之意。
李彥掃了一圈后故意問道:“這新宅子住的可還習慣?”
江北渚聞言默然...老師存心侃他。
許是知道自己久病難愈終要長眠于地,反而看開了許多,面上也不似多年前剛遇他時,那般端穆嚴肅。
此宅是他為官第三年贛州春旱賑災回京后,陛下賞賜的宅子。
但這宅子頗有來歷,不是宅子本身,而是得到它的過程。
適時他在梧州府巡政,贛州派人前來求援,當時兩廣抗倭已有成效,于是他便去了贛州。深入災民地域考察過后,擬出十幾項賑濟救災框條,上書御前,后總結為“荒政十二條”。命周邊郡縣轉運糧食安撫災民,避免流民暴亂,災后又聯(lián)合工部開河挖渠引水,前前后后忙了大半年之久。
等初秋回京時卻被大理寺卿彈劾,道他未經皇命,擅離梧州以致于耽誤兩廣抗倭等國之大事,并言他交叉工部之事,要求科道查辦處分。
然他當時雖匆忙趕往贛州卻是上書請奏了的,但當時兩廣總督乃周太妃侄子周鋮,自是不會上稟。
幸而鎮(zhèn)守太監(jiān)因與他協(xié)同抗倭略有來往,為他說了幾嘴,督察院也以功大于過為由,才讓他沒在周氏口誅筆伐下被查辦。
反而周鋮因前期玩忽職守,抗倭期間無作為,被督察院狠狠參了一本,雖然沒達到下獄查辦的目的,但最后也是調離了兩廣貶去建州三衛(wèi)旗下負責押運物資。周家損失兩廣,自是將他視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后快,那段時間他頻頻被暗殺。
但奇怪的是,每次都有武衛(wèi)替他擋住一波又一波暗殺,后來才知那是東廠的人。
東廠提督和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同為一人。
稍加思慮他便明白,他協(xié)助鎮(zhèn)守太監(jiān)抗倭兩年,終于將倭寇驅逐海外,太監(jiān)得到賞賜。而那太監(jiān)是從司禮監(jiān)出來的,這于司禮監(jiān)來說添了一大功績,相當于無形之中給雨亭瀾的官帽上多加了顆珠子。
那雨亭瀾素來心高氣傲,不白承人情,所以便派廠衛(wèi)暗中保護他。
后來,他雖賑災有功,但還是未加官,只賞賜了京城北面的一處宅邸作為獎勵,但他本就不執(zhí)著于恩賜,所以倒也未曾郁郁失意。
從他十七歲中榜眼到翰林院任編修再到御前侍讀,接著觀政三年期間,任過湖廣兩府同知協(xié)助兩廣抗倭,到觀政結束時被老師提拔為戶部左侍郎管天下民事,再到如今的內閣大學士,這一路上因著老師護著并無過多磨難,他其實是幸運的。
江北渚收回思緒,見他進了門,也跟著步入書房。
宅邸翻修了兩年,于今年年后搬了進去,住了還不到兩個月。喬遷之時,因太妃侄女病逝,禁止百官宴請,所以只有幾個私交甚密的官員來府上參觀過。
李彥當然也沒來幾次,兩人之前有事都在他府上細說,這次他也是趁著身體好了些想親自出門看看。
江北渚屏退左右,親自上前煮茶。
“老師今日來得巧,廣西那邊托人給我?guī)Я耸着烧纳缜按翰?,”他一邊在小爐上燒水一邊將錫瓶遞于他,“老師聞聞,看看是不是這個味道?!?p> “哦?我瞧瞧,”他打開蓋子嗅了嗅,又用竹夾撿出些許,瞇著眼睛瞧著,見之條索緊實、細黑油潤,彎如魚鉤,點點頭道,“是這個樣兒,味道也柔和,該是首芽?!?p> 江北渚垂眸等爐子上水開,不經意問道:“老師可聽聞最近朝中有何風聲?”
李彥低頭嗅著新茶頭也不抬,一根根撿來看,“什么風聲啊,只要不是周家要把女兒送進宮當皇后,都不是大事?!?p> 江北渚遲疑:“若是...有關私兵呢?”
李彥一愣,抬頭盯著他,見他不似戲言,面色漸漸嚴肅:“私兵?”
水開了,江北渚提起小壺專心澆灌茶具說道:“先喝茶。”
李彥看他一套動作下來三洗三沖的,按捺不住問道:“留慕啊,你先說與我聽,這茶什么時候都能喝?!?p> 江北渚手上動作不慢,用茶匙取出茶葉放予紫砂壺中,正所謂紫砂壺“蓋不奪香,又無熟湯氣”。
待他將茶沖洗幾遍后泡好,倒在白瓷茶盞里,只見盞中湯色清新杏黃,干凈透亮,頃刻出香,李彥忍不住端起一抿,只覺滋味清爽略有苦澀,待他咽下時,卻又回甘,令人心曠神怡。
忍不住贊道:“好茶,留慕泡茶手藝越發(fā)精湛了?!彼謬L一口,擱下茶盞后問道:“你是從何處聽來這消息?可屬實?”
“林大人處?!?p> 江北渚似是知道他想問什么,又說道:“目前上京除了金陵已死的刑部主事和那咸溫太監(jiān),便只剩下林大人處和你我二人,其他地方暫時未聞風聲。至于那金陵又有多少人知道,暫未得知,但我觀這幾日上書內閣的折子,并未有這一消息,想來金陵那邊的知情官員應該是被咸溫暫時控制住了?!?p> “你詳細說與我聽聽。”
“今年從杭州造上貢的春絲,在碼頭裝貨時,接到一民舉報,絲綢里挾帶他物。當時那人是去刑部舉報的,許是找不到督察院的位置,于是便轉頭去了刑部,當時刑部只余一主事尚在衙中,便招來審問。結果一聽貢品出了問題,也不敢聲張,便深夜去碼頭查看,一看之下便發(fā)現了墊在層層春絲彩錦下的兵器?!?p> 說到這里他喝了口茶,看李彥一臉凝重又說道,“那主事不敢放那人逃脫,便抓著他回了自家宅邸打算私下審問,竟不第一時間上報尚書,也是奇怪。剛回到家不過一刻,便有咸溫的人前來,當即兩人被覆著嘴抓走?!?p>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李彥忙問,“然后呢?”
江北渚抬頭看他說道:“接著便是第二日,那主事死在了家門口巷子里,那檢舉之人則不知所蹤,料想應是還在咸溫手上?!?p> 李彥疑惑問道:“這事當晚既然只有他們兩個知道,林儲才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江北渚端著茶杯手指無意識摩挲杯沿,“學生以為,六部之間應是彼此有內應往來,他知道那么也會有其他人知道?!?p> 李彥思慮半晌端起茶盞輕呷一口:“他來告訴你是借你之口來問我要人吧?!闭f罷抬起眼皮幽幽看著面前的得意門生,那眼神頗有識破他兩詭計之意。
江北渚默認。
卻是他本身也想查清楚這件事,這么大一批私兵,還能借由官船來運,眾目睽睽下在金陵碼頭停著,本就全是疑點,最為要緊的竟是還有人檢舉到刑部!
自太宗皇帝初始,刑部大理寺督察院皆有緝拿查辦審問之權,雖然錦衣衛(wèi)和東廠也有奉皇命緝拿要犯之權,但更多案件卻還是移交這三處。
然從前朝中后期開始,刑部與大理寺全掌握在周氏手里。
這人去刑部檢舉,也不乏有故意提醒之意,提醒上面還有其他人也發(fā)現了貢品里有東西,卻不料那主事竟沒有第一時間上報,導致錯過時機被滅了口。
如今有一個問題便是,上京還有誰知道這事,這批私兵的到底是為誰所有,最后哪些人又會被牽扯下水。
江北渚眸中厲色一閃而過,他直覺此事或許可以成為一次機會,一次調查周氏的機會,除了周氏,北邊的建州戰(zhàn)事頻繁,他找不到其他需要用這么大一批兵器的地方。
“去吧,去金陵查查這件事,畢竟弄這些東西的人意圖難測,去查清楚也好。那林儲才老打你注意,你趁此機會把林探花帶上歷練?!?p> 江北渚頓住...暗想還是老師會抓人短處。
兩個人斗了一輩子,誰也不肯讓對方占便宜。
第二日朝議,李彥上奏天子,言欲派左侍郎下江南查政,布謀華南春耕之事。帝允,翰林院張學士則命編修林羨陽同另外一庶吉士隨之前往,美其名曰觀政修習。
早朝后,林儲才看著自家兒子一臉欣喜地回了翰林院,搖搖頭,看到李彥路過身邊,上前并行:“首輔這是要替我教育子嗣?”
李彥縷縷胡須道:“哪有哪有,探花郎敏而好學,天真爛漫,多出去瞧瞧我朝大好河山,學時才干定能更上一樓。”
半晌后,林儲才微微皺起了眉頭,忍不住還是低聲問道:“聽聞你府上那大夫你讓他告老還鄉(xiāng)了...你的病...”
李彥一頓,復又前行道:“多事。”
翌日,一隊馬車慢悠悠駛出城,前后皆有羽林衛(wèi)保護,正是南下的官員坐的馬車。
然城內某處茶館。
“江大人為何在此地滯留不走?等人嗎?”林羨陽正拿著油紙包著糖火燒,準備路上吃,越到南邊兒越是吃不到京味兒吃食了。
江北渚見他一臉稚嫩,心想此次帶他出來不知是好是壞,他讓另一翰林坐上馬車南下,派侍衛(wèi)保護著,就怕京城有人聞到風聲追殺,兵分兩路無論哪一方到了都能提前準備。
片刻,門外進了個漢子,身穿圓領袍,頭帶網巾,腰上吊一把西域彎刀,手腕處用黑布纏得嚴嚴實實。
江北渚目光若有若無掃過他手腕,待他走近起身對他微笑點頭,說了幾句后,三人坐上一輛尋常馬車,出了城。
此漢乃行南走北的鏢師,此次保護他們到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