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渚也沒喚人備轎,這幾條巷子居住的幾家官員府邸或公或私,挨著并不遠。且他去了幾次戶部尚書府,倒也輕車熟路。
他今日著一件藍白道袍,不見紋繡,腰間未系帶,頭發(fā)在身后半束系帶,余下披散,額發(fā)自鬢邊垂下,行走間飄逸灑脫如柳絮輕搖,姿態(tài)卻又如松柏挺拔。
他身形頗高,面容俊朗,走在這江南小巷間,本就引人注目,可因著心里想事,面色略顯嚴肅,卻是叫人不敢上前搭訕。
過了橋再穿過兩條巷子便是那尚書府,因著沿岸各色巷子過多,且又大為相像,想當年他剛來金陵城時毫無方向感,倒是鬧過不少笑話,如今卻是能撿近路走了。
走到一處巷子里,忽然前方一女子被推搡在地,只見一藥店小廝不耐斥罵:“你那癱子這些年在我們藥店賒了那么多賬都沒還,我們新來的掌柜說了,從今天起再也不給你們賒了!趕緊走走走!再不走就別怪我下手了??!”
說完那小廝便進了屋,那女子擦擦淚起身緩緩走了。
江北渚瞧了半晌正要上前,卻是有人比他更先一步。
一粗布打扮的女子上前給了她一小荷包,約莫是一袋子錢,只見那女子要下跪磕頭,那粗衣女子忙扶住她,搖了搖頭輕聲安慰了幾句,兩人相攜進了一旁的小巷子。
江北渚收回目光往另一邊走去,只當百姓尋常小事,看著不遠處,心想過了這條巷子便是尚書大人府后院,再拐個彎就是正門。
是夜,侯府東院暖房
“你可看清楚了,那丫頭真真確確是從那林少卿府上出來的?”
丘如煙披散著長發(fā)靠在榻上,一張小臉兒在燭火下帶了三分暖意,顯得愈發(fā)柔婉。
巧言道:“萬萬不可能出錯的,那丫鬟被幾個婆子從后門趕出,奴婢還聽到什么‘癱子’‘小少爺’之類的話,定是小姐說的那事!”
“你給了她錢,可有叫人看了去?”
巧言回憶了一下道:“那條巷子人煙稀少,也只有幾家不成氣候的小店罷了,街上也沒幾個人,倒是...不曾有人注意?!?p> 丘如煙點點頭:“那就好,你如今尋到了那嫡長子住所,去和那丫鬟打好關系,再慢慢讓她做后面的事?!?p> 說著她又喚道:“巧禮你過來?!?p> 在外廳清點清明物什準備的巧禮,忙放下冊子掀了簾子進了內廳。
“小姐喚我?”
“你明日借著采買的事去收買幾兩個小廝讓他們混進左右御史府上,不做別的,就盯著兩位大人的動向,以及會了哪些客。這事...怕是不好辦,你須得找?guī)讉€伶俐會辦事的混進去,切勿被發(fā)現(xiàn)!”
巧禮常年負責院子里與各位府上小姐夫人的人情往來,認識的下人頗多,對各府上之事也多有了解,聞言笑道:“小姐放心,此事便交給我,準準安排妥當!”
巧善進了屋,在一旁與丫鬟們打打鬧鬧。
丘如煙在一旁看著她們笑。
看了片刻,想起要到月底了,再過不久就要離開了,眼里的笑意散了幾分。
相安無事過了幾日。
一日,巧言回來道她已與那女子打好了關系且吩咐了事。
那女子原是那府上林大人原配手下的丫頭,原配就是那嫡長子的親生母親,幾年前親母抑郁病死,那嫡長子便被趕出了府。府中美其名曰讓他安心養(yǎng)病,于是這丫頭跟著那少爺搬了出去。
一開始還好,每月有錢送往治病,漸漸便不再送了,只得親自去取。時間久了,那府上下人也是見風使舵的,看到如今嫡長子沒了榮寵,便連每月的錢也貪了去,那丫鬟走投無路之下只得變賣那長子的隨身物件,才堪堪撐了半年,如今卻是再也撐不下去了。
丘如煙聽后有些唏噓,她曾聽哥哥說起過,那嫡長子本是個文采極好的公子,竟然被府上這般折磨。
若不是此事關乎云湘,私底下被她查了出來,說不準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了去。
誒...也是個凄慘可憐的人...
遂吩咐巧言巧禮二人開始收網。
翌日一大早,太醫(yī)院的門剛開不久,便見一管事模樣的男子進了門。
“張院判可在?我家老爺昨日半夜遇了風寒有些咳嗽,今兒請假在家,特命小的來開道方子抓些藥回去煎。”
那管事抬腳跨進了第三道門,進了左院,竟然無人。
他暗自疑惑:“以往張院判不都是最早一個來的嗎?今兒怎么不見他人?也沒聽說他今兒休沐啊?!?p> 他又去了右邊的院子,門半開著,他正欲跨進門,忽然那院子里耳房的門砰地一聲打開,一女子摔了出來,趴在地上,模樣甚是可憐。
隨之而出的便是那張院判,管事立馬躲在半扇門后,小心翼翼地透過門縫看著,他直覺此事有貓膩!
“不管你是怎么進來的!這件事切莫再來找我,你家少爺那是他的命不好!”張院判一臉冷漠。
那女子上前抓著他的官袍下擺凄慘哭道:“求求大人行行好,我家少爺昏迷了兩天了!再不醫(yī)治就要就要...大人對我家少爺情況最是了解的!求大人救救我家少爺吧!求求您了!我給您磕頭了!”
說罷那女子在地上一下一下狠狠砸著頭,不肖片刻便染紅了石板,那張院判卻是絲毫未動容,閉了閉眼叫了下人將之拖走。
管事見之立刻幾步躲進了左院,待那哀求聲聽不見了,又過了半晌才裝作剛上門的樣子來尋他。
他見地上血痕已被清理,又見那張院判一臉和氣地給他寫了方子抓了藥,面上不動聲色謝過便出了太醫(yī)院。
他提著幾包藥,去尋那名女子,卻是遍尋不到,便想著回了府先上報了再說。
回到府中,恰逢一家子人在用膳,管事便提著藥去了膳房叫人煎藥,自己也在一旁守著,暗自思忖,按老爺以往的習慣,用膳后應在偏廳看書。
等了許久后,待藥煎好了,便端藥去了偏廳,將早上看見的事一字不漏地說與了左御史聽。
而此時,才晌午不到。
“那張院判平日里一副和氣良善的模樣,竟這般見死不救,且聽他言,似乎此事有個中隱情?!?p> 左御史一口喝完了藥,撂了碗道:“將那張院判給我請來!”到了他這里便由不得他瞞天過海了,又命道:“去給我查查平日里他都見了些什么人?!?p> 管事擦了擦汗心想,自家大人果然雷厲風行,遂命人去府上請人,又吩咐一小廝去那太醫(yī)院尋來訪登記冊子。
因著打著都察院的名號,太醫(yī)院乖乖上交了來訪名冊。
左御史拿著名冊去了另一偏廳。
張院判還以為是自己抓的藥出了問題,忙問道:“不知大人可有何處不適?”
左御史坐下冷冷看他一眼,拿著冊子翻閱,那張院判心下隱隱有些猜測,卻是不敢表露。
“張院判!”
左御史突然厲聲高喊,嚇得他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
素聞左御史為人嚴厲冷肅,最見不得奉承欺瞞,他此刻才見識到什么叫做冷面御史!
“你可知罪!”
張院判聞言一驚,還未反應過來,下意識問道:“下官,不...不知何罪之有...還望大人明示!”
左御史坐在上位冷冷盯著下跪之人的烏紗帽,將手里的冊子狠狠擲在桌上道:“今日辰時,有人見你將一女子拖出太醫(yī)院外,恰巧那名女子被我府上管事所救,一問之下,才知你竟然做下這般荒唐事!還不知罪!”
張院判頓時后背嚇出了一身汗,早上的事...??!
是了,他就說哪里不對勁,那管事怎知他在右院,原來他早已看到!
這么說來...左御史全都知道了!
他頓時如被抽去了筋骨般癱坐在地上,驚恐權衡之下,只得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希望能尋求都察院的庇護。
“下下...官也只是五年前陸陸續(xù)續(xù)為他家大少爺治過傷,那林大人身后有大理寺袒護,不許下官將此事泄露半分,下官實在不知為何今日那大少爺身邊的丫鬟會尋來太醫(yī)院!還望大人明鑒??!”
說罷,他伏在地上,頭只恨不能埋進地下。
初春微寒,他一身里衣卻早已汗?jié)瘛?p> 左御史又問了他幾句,只道此事具體怎樣發(fā)落,還得等三司會審,便叫了一人進屋吩咐了幾句,那人點點頭從后門悄悄出了府,而正在后院灑掃的一小廝留意后,隨即默不做聲尾隨了上去。
那張院判一聽說三司會審,當即嚇暈了過去,被管事叫人抬回了太醫(yī)院。
都察院
右御史正和幾位大人在商議公事,一侍衛(wèi)進了屋在他耳邊偷偷說了幾句,他一愣,遂吩咐道:“你們先商議?!?p> 出了殿外,那侍衛(wèi)將事說與了他聽。
右御史半晌不說話,過了會看了看天色,才悠悠笑了笑嘆道:“清明就要到了,今年也該換人了?!?p> 說著,他轉身便去了禮部。
“首輔的意思是,此次禮部協(xié)同光祿寺一起操辦清明祭天,我院負責監(jiān)管。”
右御史喝了口茶不緊不慢道:“所以,此刻倒不如將那光祿寺卿大人和兩位少卿都叫過來共同商議,擬定章程,正好今日左御史請了假?!毖韵轮夂苊靼祝悴粫嬖谏套h之時左右御史起糾紛。
畢竟朝中皆知左右御史政見不合。
那禮部尚書一聽之下,也是琢磨出了幾分意思。
心道這可是你說的不叫左御史來的,到時候怪罪下來可不管自己的事。又想了想左御史那脾氣,瞬間笑道:“是是是,今日在此商議也好,御史大人回去可別忘了給左御史大人說一聲。”
右御史自然笑著回應。
不一會兒三位光祿寺大人匆匆趕來了,于是便又是一番商議,這一議竟到傍晚時分才商議完。
林少卿出了禮部。
下人早已在禮部大門外等候多時,見他此時才出來,忙上前將張院判被帶走一事說與他聽。林少卿一聽之下,連府也不回了,急急忙忙帶人去那關著自家兒子的地方。
卻早已人去樓空。
他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心里只道,完了...忙進了馬車去了那大理寺卿府上尋求庇護。
侯府
“小姐果然猜對了!那左御史聽完就給右御史傳了話,然后右御史尋了個由頭將那林大人留在了禮部,直到掌燈時分才出了衙門,聽到后便去了那嫡子住處,結果沒尋到人,轉頭便去了那大理寺卿府上求助?!?p> 巧言將今日所發(fā)生之事全說與了屋內幾人聽,旁邊巧香挖了一勺膏子細細的抹在丘如煙的手上,瞇著眼打趣道:“小姐這般聰慧過人,連兩位御史大人的心思都猜透了,不知將來哪家公子配得上!”
丘如煙嗔她一眼,還未說話。
旁邊巧善一聽這個可閑不住了,忙搶著說道:“這金陵城中配得上咱們侯府的公子可不就那么幾個么?三個將軍府的早已娶妻,且人也不怎么樣,嗯...倒是那翰林院謝學士府上的公子為人正直氣度穩(wěn)重,聽說還是今年的狀元郎呢!還有那...”
“就你知道得多!”巧香在一旁啐她,“照我說呀,這金陵城的都配不上,沒準兒將來咱們小姐的夫婿是那上京城的呢?聽聞那上京城的世家公子多了去了...”
丘如煙聽到上京,面上笑意卻是淡了,巧香知道自己觸了小姐心事,便住了嘴岔開話題問道:“真沒想左右御史大人這般厲害,竟一做戲便這么多年,可是小姐又是怎么看出來的呢?”
丘如煙笑了笑道:“說到這個,我也是那日翻那書閣冊子,無意間找到一本幾十年前的翰林文章摘錄,上面便有當時在金陵當值的翰林官員李大人和左右二御史,有一篇記載了三人之間的來往,我尋思著既然他們三人從翰林院開始便是這般交情,這么多年,為何入了都察院才發(fā)現(xiàn)這兩人因性格政見不合而嫌隙至此?”
她望著窗外院子里的芭蕉道:“于是我便想著索性試他一試。若是兩人真是如此不合,就算讓那林大人鉆了空子匆匆回來藏人,我們的人就在那院子外守著的,也能趕在他來之前將兩人轉移走;等到那左御史大人全城找人時再假裝到一處醫(yī)館被恰好尋到,此事結果還是一樣,那丫鬟為了自家主子自然也不會將我們抖出來?!?p> 巧言接道:“結果小姐猜對了,兩位大人暗自合謀,便將那林大人留在了禮部,然后左御史大人派人悄悄去那林大人府上候著。那府上管事等了半天等不到自家老爺消息,定會坐不住偷偷去那住處藏人,結果正好被左御史大人順藤摸瓜,當即帶走?!?p> 丘如煙端起茶杯正欲喝茶,忽然想到,“這次左御史大人的風寒,為何來的這般巧?我還道借他家夫人吃藥之事去那太醫(yī)院拿藥呢,竟然直接是那府上管事去了那太醫(yī)院?”
巧禮聞之噗嗤一聲答道:“正欲和小姐說呢,本來咱們是按照原來計劃,讓那府上夫人的隨侍去那太醫(yī)院拿藥,然后通過府上夫人告訴左御史大人。結果小姐讓我收買的一個小廝來尋我說,他有更好的法子。結果呀...他當晚偷偷想法子跟人換了班,進了內院,將那左御史大人的窗子全打開了,那御史大人吹了一整夜的冷風,第二天天不亮便著了涼。他就在那窗外等了一晚上,聽到里面開始咳嗽,便悄悄又關了窗子,不可謂不用心良苦??!”
丘如煙倒是上了心道,驚訝道:“哦?竟然有這般伶俐又能耐得住性子的小廝,明兒帶來給我瞧瞧,若是看著人無二心,便收了好生培養(yǎng)一番。”
若是日后去了上京,也好多個人替她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