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初臨揚州
翌日，卯時末，丘如煙用完了早膳準(zhǔn)備下樓，巧香給她系好帷帽，幾人便一前一后往樓下走去。
丘如煙雙手伸出帽簾外提著裙子，緩緩下樓。
堂下，正對著樓梯的角落間，江北渚和林羨陽兩人停了箸，正拿茶水漱口。
林羨陽咕嚕咕嚕一口水還沒吐出，忽然看到什么，目光一頓，愣神間一口水咽了下去。
一旁的江北渚隨之抬眼。
樓梯間，一女子緩緩正下樓，帽簾將她上身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入目便是那雙白玉鐲子。
——他目光微凝。
是生辰宴上她戴的那一對兒。
“是是是...是丘家小姐嗎？”
林羨陽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那處，似是問他，又像是自語...
江北渚目光落在她裙子上，那雙手小小的，指尖素白青蔥，藏藍(lán)的料子襯的她雙手更顯瑩潤，裙下露出半個繡花鞋面，踩在木梯上輕輕一聲。
待丘如煙出了門。
“我要不要上去問好呢...”
林羨陽盯著她出去的背影自言自語，似乎有些躍躍欲試。
江北渚垂下眼抿著茶，不說話，不知不覺間杯中茶已空。
丘如煙出了門往那碼頭走去，因著只有幾步路，便未乘車。
晨光熹微，四月初的天氣還帶著絲絲縷縷的涼意，巧香想給她披上披風(fēng)，丘如煙卻是免了，她又不似云湘那般身嬌體弱。
到了碼頭邊，正要上船，忽聞后面有人在叫她，回頭一看果然是那林小少爺。
只見他三兩步上前，巧香巧禮忙擋在前面一臉防備：“大人可有事？”
林羨陽看了她兩愣了一愣，心想，怎的沒有良竹...不過也不打緊，他微微行禮屏聲道：“蠶桑會那日遇到小姐丫鬟，聽說丘小姐身子不適，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幾個丫鬟交流了一下眼色，心里偷笑，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丘如煙透過紗幔，瞧著那幾步外的男子，倒是生的俊俏，只是稍顯稚嫩...
林羨陽久不聞她回應(yīng)，耳根有些發(fā)紅，掩下心跳又道：“此次在下也...也隨江大人一同回京。若是...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差人來喚便可。在下若是幫得上的，自是...自是略盡綿力！”
說罷他想了想似是有些猶豫，半晌掏出一袋子?xùn)|西道：“聽聞小姐有些暈船...上次來金陵在下也暈船，便尋了方子撿了幾味藥材來緩解，頗有成效！興許小姐用得上...”
說罷，他有些羞赧地遞了過去...
巧香卻是不敢收，當(dāng)面收男子?xùn)|西，于禮不合，便回頭看了看自家小姐。
丘如煙倒是沒想那么多，想著若是有用倒也緩了自己頭暈?zāi)垦Ｖ疇睿爿p輕點了點頭，于是巧香上前將那錦袋收了。
巧禮隨之低頭行禮：“婢子代小姐謝過大人?！闭f罷，幾人轉(zhuǎn)身上了船。
留下林羨陽在原地久久張望，一時出了神。
不遠(yuǎn)處，江北渚緩緩走來，自是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林羨陽見他來了，對他行禮打招呼，江北渚目不斜視嗯了一聲從他身旁走過，上了船。
林羨陽跟著上了船，站在他身側(cè)，卻覺著周身有些發(fā)冷，不免感嘆都四月了，清晨還這般冷，遂回了艙內(nèi)。
江北渚站在圍欄旁，雙手負(fù)在身后，面色平靜看著遠(yuǎn)處。
晨露微微侵濕他的鬢發(fā)，他似是不察。
一路沿著運河，進入了淮南漕渠河段，也就是現(xiàn)在俗稱的里運河段。
因宋代淮東提舉陳損之提議“自揚州江都至楚州淮陰筑堤三百六十里”，于是揚州運河有了湖堤，淮揚之間一直都是在諸湖中運行，所以適時稱之為“湖漕”。然至本朝，為了使船只安全運行，擺脫湖中風(fēng)濤影響，依湖開河，將河湖分離成了本朝朝廷工部與各漕運使等治河官員的最大心愿。
遂自洪武至今，先后開挖了康濟，弘濟等河，使得這一河段漕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其實，最初，運河渠化第一人是一位平民百姓?！?p> 林羨陽詫異“平民百姓？”
江北渚與他在甲板上說這段運河的歷史。
“恩，是寶應(yīng)的一位老翁，名曰柏叢桂?！苯变咎а劭粗懊娲采蠈巼罡臉?biāo)記，緩緩說道：“適時朝廷聽之，便命淮安揚州兩地數(shù)萬人，自寶應(yīng)槐樓抵界首穿直渠四十里，在河堤之東又筑一堤，在湖堤與河堤之間形成河道，將湖河分離，船只在河中航行?！趦?nèi)行舟，自是堤無潰決之虞，民亦休息，而舟行稱便’。因此人姓柏，后人表其功德，便稱之為‘柏氏堰’?！?p> 林羨陽嘖嘖稱奇道：“這般厲害...”遂他又疑惑道：“江大人乃戶部下，為何對這工部及運河之事這般了解？”
江北渚笑道：“強學(xué)博覽，足以通古今，為官者各道皆走上一遍，才不致于為人所破?！?p> 林羨陽卻是不解道：“然臨川先生卻說‘人之才，成于專而毀于雜’?！?p> 江北渚拍了拍他的肩道：“王荊公之言自有他之理，故，吾之言自有吾之理，至于誰對誰錯，得結(jié)合實際情形來定?！?p> 林羨陽似懂非懂...卻也沒有再問。
江北渚卻只覺這小探花與老謀深算的林閣老真是半點也不像。
上京，
清明前，某一日朝堂之上，天子命司禮監(jiān)當(dāng)眾宣讀詔書，并在正門前昭告天下。
將漕運以黃河為界，分為南北漕運段，任命青州寧波兩府漕運使為南北直隸漕運總督，即刻到任，并新建南北漕運府司，著司禮監(jiān)錦衣衛(wèi)共同督造工部完成。
此詔一出，舉朝震驚，群臣議論紛紛，有贊同的有抗議的也有無動于衷的，總之朝堂之上，頗為熱鬧。
然皇上絲毫不給大臣們進言的機會，宣讀完便擺駕回了乾清宮，也不見諸臣。
此事傳到仁壽宮里，周太妃當(dāng)即便摔了杯子。
“倒是知道瞞著我了...”周太妃冷笑，一雙鳳眸里染了幾分怒氣。
蓮姑姑新沏了一盞茶道：“娘娘莫氣壞了身子。”
周太妃想了會兒什么，低聲喃喃道：“還是得趕緊把皇后定下來，不然...”她膝下無子，皇上越發(fā)不愿受她掌控...到底不是親生的，誒......
過了半晌她又暗自發(fā)愁：“那幫言官實在是難對付，得想個法子才好......不知父親那邊有何對策，皇上此番如此不顧及周家顏面...”
對于此事，李彥倒是沒有多少意見，只是詫異這新上任的兩人是何背景。天子此舉，于他們并無害處，那漕運以往本就不是他們的，周氏才是被狠狠打了一悶棍。
卻是不知又有何行動。
下了朝，回到府中，李彥剛換下官服，管家便送來信件，只道從金陵傳來的。
李彥點了點頭，待管家退下后打開細(xì)細(xì)讀了。
“此番事畢，約莫十多天便可回京...雨亭瀾此人可拉攏...？”
李彥反復(fù)看了幾次，確認(rèn)自己得意門生沒有寫錯，為何要拉攏那宦官？
然江北渚并未過多說明，卻是叫他有些發(fā)愁。
自古文人多清高，特別是從翰林出來的那批儒學(xué)大家，從來便不與宦官來往，李彥骨子里自然也有這方面的成見，但他頗有禮節(jié)不似其他文人那般將嫌惡表現(xiàn)出來，但這不代表他就能與之為友。
所以當(dāng)自己的學(xué)生忽然叫他拉攏東廠太監(jiān)，著實讓他驚訝了一番。
太保府上
“此次皇上瞞著內(nèi)閣下了詔，完全未顧及閣老情面，倒是有些令人吃驚?！币荒涣耪f道。
另一幕僚見周太保面色平靜，暗自揣測道：“依我之見，皇上應(yīng)是有借此立威...之意?！?p> 周太保不說話，只盯著廊下那鸚鵡，目光悠遠(yuǎn)。
兩位幕僚拿不準(zhǔn)他主意，怕一朝言語不慎，觸及到他。
他走到那鸚鵡面前喂食，半晌，緩緩道：“立在籠子里的鸚鵡也想往天外邊兒飛...是該管管了...”
兩位幕僚聞言交換一個眼色，卻是懂了他話外之意，要有動作了...
另一府上，
“此番漕運落在我們手中，那周氏定要開始行動，卻是不知大人有何應(yīng)對之策？”
房中人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首輔在前面頂著，火一時半會也燒不到咱們身上?！毖粤T他緩緩問道：“東廠有何動靜？”
薛行川微微皺眉道：“此番私兵案，因著雨亭瀾的緣故，皇上那里織造局最多一個監(jiān)管不力之責(zé)，屬下認(rèn)為...倒是并未動搖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但據(jù)金陵那邊的探子回報，雨亭瀾似乎與寧國侯府有了些往來...”
“哦？寧國侯府么...親王府呢？有何發(fā)現(xiàn)？”
“南陽王南下尋寶多日未歸，那物至今毫無線索...不過屬下聽聞一事，王妃似乎有意與寧國侯府攀親...”
“這倒不必?fù)?dān)心，侯爺是個聰明人。”
薛行川想了想道：“此番鳳陽祭祖，雨亭瀾仍舊派了一名太監(jiān)隨之前往，不過...這次的卻是一名秉筆太監(jiān)...”以往不都是神宮監(jiān)的人么？
“興許是聞到了什么風(fēng)聲，讓那邊兒小心些...”
“屬下早已打過招呼...”
“嗯。”
待薛行川走后，此人站在廊下眉頭深鎖望著遠(yuǎn)處樓檐，
“找了這么多年，究竟在哪里......”
揚州府，
傍晚時分到了揚州，趁著城門還未關(guān)閉，七艘船在碼頭停好。
丘如欽入了城便去尋了清江船廠揚州造船處，他料想這批兵器數(shù)量眾多，恐生變故，便打算換了官船，打扮成貨船，分批次押送，一路北上。而織造局則依舊押著貢品春絲回京，兵分兩路，比他早一日走，也讓他安心些。
入了城，早有驛館的人前來接迎，一行人便跟著去了。
一入揚州城，巧善就開始嘰嘰喳喳，說著些揚州城好吃的好玩的，就似她從小長在揚州一般。
屋內(nèi)，巧香忍不住道：“行了！趁著夜禁未至，趕緊和巧禮一道出去買些脂粉香膏回來，聽聞?chuàng)P州的脂粉與金陵的不同，式樣繁多，明兒小姐上街正好用上。”
言罷，她瞧著一旁默不作聲的巧言，又道：“巧言你也去吧，別把自個兒悶壞了。正好出去瞧瞧路，明兒好給小姐指路，我可信不過那兩個丫頭?！?p> 巧言哦了一聲，點點頭跟了上去。
丘如煙坐在銅鏡前笑道：“你就不想出去瞧瞧？聽聞這揚州城夜景頗為繁華...巧善那丫頭一進城心就飛了?！?p> 巧香撇了撇嘴道：“有什么好瞧的，倒不如瞧我家小姐?！?p> 丘如煙嗔她一眼：“你這丫頭，怎的跟巧善學(xué)的一張嘴油滑得很。”
“哪有...”巧香解開發(fā)髻梳頭，忍不住道：“小姐的頭發(fā)長的真好，明兒我給小姐換個這邊兒時興的樣式兒罷。”
丘如煙瞧了瞧鏡子里的自己，微微蹙眉道：“我怎么覺著圓潤了些，明兒去量幾件衣裳瞧瞧，可別胖了去...”
巧香也隨之看去只道：“我倒瞧著小姐下巴尖了，定是這幾日暈船吃的少了?！?p> “唔..是么？”
待丘如煙沐浴后，想著去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她許久沒腳踩實地了...
這廂，林羨陽放好東西便想著上街，到底是年少爛漫，未曾出過遠(yuǎn)門，他想去瞧瞧有沒有什么好東西，選來送人，懷著一腔小心思也出了門。
而江北渚則吩咐了驛館中人燒水沐浴，卻被告知水不久前抬去了他隔壁的院子，怕是要多等一會兒。
隔壁的院子住著丘家兄妹。
不自覺地，他又想起蠶桑會那日她看過來的那一眼...
她有一雙蘊著靈氣的眼睛，抬眼時眸色清亮讓人不自覺想多瞧幾眼...但垂下時卻又藏了幾分風(fēng)情。
江北渚收回思緒，走出院子，上了一旁的抄手游廊。
只要再走幾步，便是她住的地方...
——他驀地停下了步子，似乎在思考為何他會走來這里...
正想著，下人來道水已燒好，他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回房。
“是...江大人么？”
一道微微疑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江北渚步子一頓。
“嗯，是我?！?p> 江北渚聽見自己道。
江北渚轉(zhuǎn)過身，只見著一身淡藍(lán)衣裙的女子站在不遠(yuǎn)處廊下瞧著這邊。
她未挽髻，月光下，頭發(fā)泛著瑩柔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