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曾鳶言語落下,院中一片死寂,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年輕的公子頗有些狼狽的低下頭,躲開那人言笑晏晏的目光。
“阿鳶,我……”
“嗯?”
“……”一陣默然之后,柳言溪忽然覺著心里有些澀然,抬了頭,目光微怔的看著對面始終溫和模樣的姑娘,卻是轉(zhuǎn)了其他。
“……阿鳶,你這幾年過得如何,可有……什么打算?”
“整頓長歡樓,只待做一個籍籍無名的商女罷了?!痹S笑了笑,伸手將茶幾上的一片葉拂掉,“我已不是官家女子,在寺里待的日子久了,整日聽著那些寺里的主持和尚說什么生老病死,皆為虛妄,開始只覺得可笑,若皆為虛妄,又怎會有那么多人祈求長生不老,富貴平安?可是后來聽得久了,便也懂了些,想來終究不過是執(zhí)念作罷。如今我回來,便也只能靠著娘親留給我的樓且過余生,平平淡淡罷了?!?p> 柳言溪怔怔的望她。
“我以為……”
“以為什么?”曾鳶淡笑一聲,“以為我會貿(mào)然進京,然后翻出當(dāng)年舊事?又或者再重新去宮門前跪上三天三夜?”
“……”
“言溪,人都會變的。”曾鳶搖著頭,卻沒再言語的低首,望著茶碗中自己目光清淺的模樣。
“……阿鳶,你知我不是那個意思?!?p> 良久,柳言溪低嘆一聲,卻止了言語,曾鳶望他,始終笑而不語的模樣。
院中一時無言。
待天色稍晚,柳言溪方才起身告辭,曾鳶親自相送,一路皆是無言,直到送至門口,轉(zhuǎn)身正欲離去的年輕公子身影一頓,似乎想到了什么,轉(zhuǎn)回了身,清亮的眸子認真的望著站在門口的姑娘。
“阿鳶,今日來此,其實只是聽聞你回了這里,想要見見你,便一時冒昧過來,并無他意?!?p> 他頓了頓語氣,似乎是鼓足了氣般看她。
“能再見到你,我心里,是很高興的?!?p> 本是笑著的姑娘微愣,只瞧得年輕公子紅了耳尖的轉(zhuǎn)身,匆匆離去的狼狽身影,一時有些怔然,直到耳邊谷雨的輕喚聲起,方才回神,卻是很快低斂眉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姐,天涼,我們回房吧?!?p> 身后谷雨擔(dān)憂的聲音傳來,曾鳶淡淡的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卻對上另一雙清亮無波的眼眸。
那模樣精致的公子見她望過來,一時彎了眼眸,唇角勾起了些,在漫天的緋色中,笑得安靜而迤邐,讓曾鳶無端想起了曾經(jīng)看過的話本里,那些迷人眼勾人魂兒的山野精怪。
“他怎的會在這里?”曾鳶聲音淡淡,谷雨看著那朝她們走來的人,本來還有些疑惑,這會兒想到什么似的,敲了敲自個兒腦門,有些懊惱模樣。
“是奴婢的失職,方才小姐你與柳公子說話的時候,這位莫公子便來了,奴婢怕叨擾到你與柳公子,便想著先將他安置在側(cè)間,這會兒才想起來。”
說話的時候,那人已經(jīng)走至曾鳶兩步之外,眉眼間似笑非笑,讓曾鳶覺得莫名。
“莫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我倒是不知阿鳶姑娘今日已與其他公子有約,是莫某冒昧了。”他說著,眉眼含笑,卻無端讓曾鳶不喜,“若是早知道阿鳶姑娘已有年輕公子相陪,便不來叨擾了。”
曾鳶:……這人今日怎么回事?
“莫公子,恕我直言,你我二人不過相識幾日,你該喚我一聲曾姑娘才對?!?p> “曾姑娘?”莫卿眨眨眼,似乎認真想了下,爾后朝她彎眉一笑,“莫某以為阿鳶姑娘大方心善,對于這應(yīng)該不會多有計較才對?!?p> “……”曾鳶眉心一跳,不知為何,突然想給眼前這人一巴掌,不過斟酌了下,便棄了想法,只眉眼清淺的看他。
“莫公子今日來此,可是有什么事?”她笑得莫名,“莫不是覺著膳房的活兒做不慣,想換些其他的?”
“阿鳶姑娘聰慧,這也能猜出來。”莫卿言語誠懇的不吝夸贊。
“……”
“莫某今日來此,實是為了阿鳶姑娘著想?!蹦贻p公子說得義正言辭,曾鳶眉梢輕挑,似笑非笑的看他繼續(xù)開口。
“阿鳶姑娘,莫某雖未接觸市井之事,不過身邊的人旁敲側(cè)擊,倒也知道不少彎道,阿鳶姑娘若是信我,可給我些可靠的活計,再不濟管賬先生也行?!?p> “哎,阿鳶姑娘,你先聽我說完,阿鳶姑娘,等一下!”
曾鳶沒管身后人的叫喚,眉眼不變的抬腳朝著內(nèi)院走去,待走到一半時,身后忽然沒了動靜,她微微頓了步子,便轉(zhuǎn)過身去,卻見身形修長的年輕公子站在幾步之外,見她止了步伐,便也跟著停了下來,抬起頭朝著姑娘眨眨眼,頗有些無辜之色。
“我竟是不知,堂堂前朝貴子,如今也有這般無賴模樣,倒讓我大開眼界了一番?!?p> 曾鳶被他氣笑,抬首看過去時,眉眼間帶了些許諷意,莫卿只當(dāng)沒聽見似的,端正的站著,溫雅公子的模樣。
“阿鳶姑娘說笑了,佛曰眾生平等,更何況天家犯法,與庶民同罪,我這般,若放在當(dāng)今天下,怕也能作朝臣典范?!?p> ……和著這不僅不是無賴,還能讓天下人當(dāng)做典范是吧?!
“倒是不知,莫公子能有如此想法,還真是,出人意料!”曾鳶氣笑,咬著牙轉(zhuǎn)身不再看他。
“我今日乏了,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谷雨,送客!”
一番折騰下來,莫卿不但沒討到好處,還憑空惹了姑娘不快,站在門口被小丫鬟狠狠剜了一眼后,年輕公子苦笑了下,便轉(zhuǎn)身離去,只走到一處隱蔽之地時頓了腳步,原本清朗的眸子斂了下來。
有沙啞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
“十日后,皇宮宴。”
待聲音消失,年輕公子眼瞼輕顫,低斂的眸中帶了一片幽色。
長歡樓幾年前與柳家合作,如今的經(jīng)營范圍已擴散開來,按照當(dāng)初的約定,曾鳶能得到長歡樓在京中總經(jīng)營的一半掌權(quán)和四分之三的分成,而長歡樓在她和柳言卿的合作下,幾年下來,在京中有了過半的分樓,所以雖只有一半掌權(quán),要處理的事務(wù)也是不可小覷的。
為了能更好的處理好主樓和分樓的事務(wù),曾鳶不得不暫時搬住在長歡樓里,沒日沒夜的處理下面交上來的賬本。
幾日后,長歡樓。
將眼前看了大半的厚重賬本合上,曾鳶方揉了揉眉心,以緩解這幾日里規(guī)整長歡樓所帶來的疲色。正待她準備小憩會兒,外間樓下便傳來擾人的雜聲。
“外間出了何事?”
拿過一旁谷雨剛倒的涼茶小酌了些,曾鳶漫不經(jīng)心的開了口,不一會兒,便見得甄娘急匆匆的走了進來。
“回稟主子,樓下有人起了爭執(zhí)……”
“何人。”聲色寡淡。
“是……是徐將軍的夫人和余府三小姐。”
“徐將軍的夫人?”
“……就是當(dāng)朝公主殿下?!?p> 曾鳶沒了言語。
彼時的長歡樓下,一個身著華貴裝束的女子微冷著臉,而在她的對面,余家三小姐余婉柔正挽袖垂淚,面上秀眉輕蹙,惹得人不由得心生憐意。
二人面前,散了一地的上好糕點。
顧靈芝一向看不得這人虛假模樣,再加上四周百姓異樣的目光,這會兒她只覺得心情越加的煩躁,不耐的冷笑出聲。
“本宮再說一遍,本宮從未碰到你,這些不是本宮撞掉的!”
她聲色明顯帶了不耐煩的意味,原本垂淚的姑娘身形一顫,似乎哭得更厲害了。
“我知公主殿下地位尊貴,婉柔自是不敢高聲言語,只求殿下能寬宏大量,饒過婉柔這一回的失禮。”
“你胡說八道什么!”
顧靈芝這會兒只覺得更氣了,冷著一張俏臉,周圍的人顯然覺得這位公主殿下嬌蠻任性至極,對著她指指點點,又礙于她身邊的護衛(wèi),便只得竊竊私語,只說的話不堪入耳。
“殿下宅心仁厚,婉柔自是了解,今日不過是婉柔一時失手,希望殿下能夠大人不計小人過,饒過臣女這次的失禮?!蹦枪媚锼坪蹩薜酶鼌柡α诵?,周圍私語的聲音也大了些,顧靈芝只覺頭疼得厲害,想說些什么,身后的隨侍丫鬟采兒擰著眉開了口。
“明明就是你自己故意摔下去的,你竟還拿來誣賴我家殿下,好大的膽子!”
“臣女冤枉!”余婉柔驚叫一聲,臉都嚇白了似的,顫著身子,有人瞧不過去,小聲開了口。
“堂堂一國公主殿下,竟然如此明目張膽的欺辱他人,可有臉面?”
“天家的臉面,哪是我們這等賤民能夠瞻仰的?更何況,早就聽說這位殿下言行不正,性子刁蠻任性,即便嫁了人也是改不了的?!?p> “世道不公?。 ?p> 周圍聲討的聲音越發(fā)的大了起來,顧靈芝始終僵著一張臉,只覺得今日自己就不該出府,身邊的侍衛(wèi)不敢貿(mào)然出手,一時之間,氣氛僵持不下。
便在這時,樓上傳來女子淡雅的聲音。
“到底是天家,尊卑禮儀可還是得做好的?!?p> 眾人抬頭,卻見一白裳女子自樓上下來,目光清淺的掃過微怔的眾人,最后停在了仍在垂淚的女子身上,微微笑了笑。
“姑娘這一盒糕點,可是我長歡樓所出?”
“是的?!蹦枪媚锴忧拥耐伴L歡樓糕點聞名百里,我已是這里的??停袢赵敬蛩阗I一份回去給家里的長輩嘗嘗,沒想到遇到了殿下……”她似乎不便說下去,又抬了袖拭淚,只瞧得人心生愛憐,對于站在一旁僵著身子的天家公主越發(fā)的不滿。
曾鳶自是瞧見了,勾了唇角,淡淡的掃過散在地上的糕點。
“聽姑娘這么說,既然姑娘如此喜歡這些糕點,想必有些東西姑娘也應(yīng)該熟識的吧。”
眾人愣了下,卻無人看到姑娘拭淚的動作微微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