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又是倒茶添糕點之類的瑣碎事。
顧老太太與長公主的座次相隔不遠(yuǎn),就在第二排靠中間的位置,抬眼望去,剛好能看見長公主那保養(yǎng)得宜的濃密的發(fā)髻和白嫩的臉頰。
她不禁銀牙暗咬,眼睛里差點就要噴出火來。
長公主頭微微往這邊一偏,顧老太太趕緊強壓下怒火,垂下了眼瞼,生怕被長公主察覺。
長公主轉(zhuǎn)頭與一旁的躁王妃說笑幾句,重新面對著戲臺道:“開始吧!”
顧老太太松了口氣。
臺上的沈班主正一手拿槌,一手提鑼,站在那兒發(fā)呆,聽到長公主發(fā)令,趕緊回過神,再敲了一聲鑼,躬身退到幕后。
緊接著絲竹之聲漸起,小福仙登臺,咿咿呀呀地開始唱了起來。
長公主聽?wèi)蛩坪趼牭煤苷J(rèn)真,翟衣里伸出的白嫩的手指還時不時地應(yīng)和著戲曲聲打起了拍子,看起來很是享受。
大家的注意力起先都集中在長公主身上,待看到她仿佛完全沉浸在小福仙的唱腔中,遂也收起了旁騖之心,安靜地品起戲來。
唯有顧老太太始終盯著長公主后側(cè)方的臉上,不肯稍有松懈。她真的很想看看長公主聽完這場新戲后會怎么樣。她甚至預(yù)先想好了長公主的臉上到時候會出現(xiàn)怎樣的表情,說話的聲音會是怎樣的顫抖,也許還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因為受不了刺激而昏厥倒地。
而康安郡主這個傻大妞將會怎樣驚慌失措,淚流滿面啊!
只要再過幾個時辰,兩人都將從神壇跌落,變成京城里的笑柄,人人嗤之以鼻,見之以避!
到那時她又該做什么?干脆殺了她們以泄怨恨她當(dāng)然不敢,但解氣的狂笑三聲必須得有!不僅如此,她還想在今日晚膳前趕回府,去看看莊塒那個老家伙臉上精彩的表情!
顧老太太不禁回想起前幾日她與莊塒的一番對峙。
前次她想借機毒死康安郡主這小賤人的事情失敗了,她知道瞞不過莊塒。順著兒子兒媳們的求懇回到府里以后,她一直提心吊膽地等待著莊塒前來向她興師問罪。
可她等了一日又一日,莊塒始終沒有向她發(fā)火,他甚至再也不出現(xiàn)在后院!只是借口朝務(wù)繁忙,不是窩在前院書房里,就是留宿在宮中。
他仿佛忘記了自己還有她這么一位妻子,還有這么一座府邸,府邸里還住滿了連著他和她血脈的后輩。
于是她原本忐忑的心逐漸變得焦躁不安,又變得失落悵惘,最后終于變成了憤慨和怨恨。
莊塒是篤定了她蹦跶不出什么大動靜是吧?是覺得無論她怎么做,他和長公主以及康安郡主都不會有任何損傷,只會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她的小打小鬧,嘲笑著她的作繭自縛是吧?
他這是赤裸裸的蔑視!他蔑視她,完全不在意她的感受!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抬回家的妻子!
在莊塒綿長的沉默里,她終于再也忍不住。
有一天晚上亥時將過,她打聽到莊塒沒有進(jìn)宮,留宿在前院書房,便摒退奴仆,獨自去找他。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書房里還亮著燈,她不由得松了口氣,心情居然還有了一絲莫名的激動。
她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有見著他的面了!
她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直奔書房大門而來。值守書房的小廝一見到她,就要出聲稟告,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么大的火氣,上前一腳就揣上了小廝的心窩。
小廝悶哼一聲倒在地上,也不敢吱聲。
也去是她當(dāng)時的樣子太過憤怒,小廝并未阻攔,她終于順利地見到了自己的丈夫。
莊塒依舊是那副冰雕一樣的臉,見她進(jìn)去,不動如山,也沉默不語,只是放下了手中正在書寫的筆,抬眼漠然地看著她。
她仔細(xì)地打量著自己的丈夫,從頭到腳,不放過任何一處細(xì)節(jié)。
他已年過半百,發(fā)須卻絲毫不見白星,依舊烏黑鑒亮,不像她,頭上早就華發(fā)叢生,每天用最昂貴的頭油打磨,鬢角處的亂發(fā)依舊沒有一處服帖。
他依舊身姿筆挺,腰腹間沒有一絲贅肉,長身玉立,器宇軒昂。不像她,藏在華貴衣衫下的軀體早就松弛軟散,連需要時刻將腰板挺起都覺得有些費勁。
他的面容依舊那么秀雅英俊,眉眼間除了多出一些睿智沉穩(wěn),與年輕時幾乎毫無二致。不像她,眼角的細(xì)紋像是不受控制的病蟲爬出來,越爬越多,臉頰的皮肉透出的不再是一種豐滿,而是俞見下垂,使得她早已老態(tài)畢現(xiàn)。
最明顯的還是眸子。他的眸子雖冷漠,卻依舊清澈透亮,不像她,每日出房門之前,都要拿帕子將眼睛擦了又擦,拿著鏡子仔細(xì)照了又照,生怕一個不經(jīng)意,眼角就會溢出渾濁之物。
他們是一樣大的年紀(jì)啊!他沒變,而她早已開始衰老。
她被他一如既往的儒雅風(fēng)度晃得瞇了下眼。這就是與她同床共枕三十余載的枕邊人,可他永遠(yuǎn)都是鏡中花水中月,她從來沒有哪一刻看清過他,觸摸到他,懂得過他!
莊塒只是那樣看著站在門口的她,既不像以前那樣溫聲道:“你來了,進(jìn)來坐吧!”也沒有聲色俱厲地道:“快點走吧?!我不想見到你!”
他在她面前仿佛永遠(yuǎn)都是這樣的不動如山,孤標(biāo)傲世。
理所當(dāng)然,最先敗下陣來的還是她。不!在她面前,莊塒從來沒有敗過!
她開了口:“老太爺......”
她想說:“老太爺,你為什么再不回后院了?你打算此生再也不見我了嗎?我錯了嗎?如果不是你這樣苦苦隱瞞我?guī)资辏以鯐龀鲞@些事來呢?我也是逼不得已!”
可這些話她終究無法出口,看到莊塒那樣平靜無波,仿佛任何事情都了然于胸的樣子,她只能身子一軟,連支撐著站立的力氣都難以聚攏。
她祈盼而哀求地看著他道:“老太爺,我......我錯了......”
她想,她都這樣說了,她都這樣不顧臉面地來認(rèn)輸,來乞求了,他總該有一絲動容,有一點愧疚了吧?
可莊塒道:“回去吧!我這里還有一份奏疏要寫,太晚了,你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