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倘若做了虧心的事總會不能心安理得。成三狗就是這其中的一個!
面對教室門口不斷催促的胖墩兒,三狗的內(nèi)心是一陣陣悸動。這悸動源于胖墩兒本人那張寬大厚實而又不牢靠的嘴唇,更源于荒廢了大半天的學(xué)業(yè)進(jìn)山抓了一下午的螃蟹。
成三狗又不敢將滿腔的憤怒凸顯在一臉無奈的臉盤子上,他知道,此時此刻但凡有一丁點兒的怒色,那看似憨厚老實的胖墩兒必然會叫嚷著直奔向那排宋先生辦公的瓦房。胖墩兒,是典型的吃誰的飯圍著誰轉(zhuǎn)的主。
“知道了!”成三狗不耐煩的嘟噥著嘴,小心翼翼的將那碎花布拼接的書包塞進(jìn)搖搖晃晃的桌斗。從這間厚重而又結(jié)實的土坯泥巴墻的教室到緊挨著學(xué)校灶廚間的校長室,這中間也就約么兩三分鐘的路程,即便是踱著步子走也花費不了多少時間。一出課室門就瞅見胖墩兒早就圍攏在校長室的門口探著腦袋看熱鬧。
成三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實在鬧不明白抓螃蟹的一行人當(dāng)中,胖墩兒,史敬忠等人也都是參與其中的,為啥偏偏的宋先生要傳喚他過去問話。
現(xiàn)在正是吃過早飯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返校的時段,原本就空蕩蕩的校園并不能瞅見幾個人影兒。他實在慌得心頭發(fā)癢,在他看來,不是抓螃蟹的事兒就是為了找借口抓螃蟹而拆了小石橋的事兒。小石橋是甘河子西岸學(xué)生上下學(xué)必經(jīng)的一條便道,長年累月的干涸著,根本沒有一點兒水滴的跡象。但每逢春夏交接,秋雨連綿的時節(jié),山洪爆發(fā),甘河子總會耐不住寂寞肆意的咆哮起來。
迅漲的河水不光淹沒了整個荒草叢生的石頭灘,而且連兩岸的苞米農(nóng)田也會跟著遭殃。甘河子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干河子。而是極具暴力色彩的天然惡魔。
娃兒們上學(xué)總是不能耽擱的,為此,每逢在這雨季即將到來的時候,家里有娃娃念書的村民總會自發(fā)的在甘河子的河床上堆積石塊,留了縫隙搭起一座簡易的石橋。
成三狗拆毀的正是這座原本就顫顫巍巍不堪一擊的石橋。這樣的石橋沒有經(jīng)久不衰的,時不時的被淹沒,被肆虐的無影無蹤那是再常見不過的事兒了!
可是,如果有人知道這次石橋的消失是因三狗而起,那必將是不可饒恕的罪過。輕則被辱罵,重則一頓暴打那是必然的結(jié)果。
成三狗心里想著,心慌得實在連路也走不動。
果不其然,還沒進(jìn)門的時候就一眼瞅見宋先生一臉嚴(yán)肅的靜坐在寬厚的木板書桌前,面前攤開著幾頁白生生的紙張,那一桿粉紅色的蘸水筆筆尖在那雪白的紙張上嚓嚓嚓的飛舞著。書桌前,龍大炮踮著腳后跟兒偷瞄著先生的筆跡,時不時的露出一絲得意洋洋的神態(tài),仿佛能一眼看懂先生龍飛鳳舞的字跡一般!
“報告!”三狗小心翼翼的打了報告。兩腳并攏,一臉驚懼的肅立在灰褐色的門檻前。額頭竟不自然的滲出一層細(xì)而密的冷汗!
先生許是過于投入,那著了一身藍(lán)灰色中山裝的身子微傾了一下,筆尖一頓繼而又再次的飛舞起來。
“報告!”三狗再次開口,這回他刻意的將嗓門再往上揚(yáng)了一揚(yáng)。
“嗯!”先生仿佛是鼻孔里發(fā)出的聲音,但清晰至極。這算作是對三狗連續(xù)兩次打斷他思路的回應(yīng),也算是對前來報到的三狗的默允。畢竟這樣的書房辦公室不是誰想進(jìn)就能進(jìn)的,即便是送作業(yè)本的課代表,也只配將作業(yè)本整齊的放在窗臺上的權(quán)限。成三狗是第一次進(jìn)這校長辦公室,在他看來這是一件比抓螃蟹更有意義的事兒了!
只是現(xiàn)在,他實在不敢饒恕自己所犯下的過錯,倘若真是源于此,那么他愿意像那些鬼子漢奸一樣被吊起來抽打哪怕直接槍斃!
成三狗畢恭畢敬的跨進(jìn)門檻,在那扇褪色褪得銹跡斑斑的木門邊找了靠近木質(zhì)洗臉盆架的地方站定。他耷拉著腦袋,缺了兩根手指的右手不由自主的自然下垂,緊摳著原本就不合身的那件灰褐色土布褲縫。褲縫白花花的針腳裸露著,像一排排整齊的獠牙。
“犯啥錯了!”時間其實一直靜止著,就在這漫長而又焦急的等待中,先生終于開始問話。
再將那心神不寧飄忽不定眼神投向書桌時,那幾頁白花花的紙張早已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擺放在一邊,用泡了茶水的罐頭瓶子緊緊的擠壓著。茶水淡黃茶葉兒上下翻動看似著落又再次紛飛。
三狗不敢說話,頃刻間他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呼的多進(jìn)的少仿佛要窒息了一般。
龍大炮是山里人,跟著祖父搬出大山有些年頭了。高大的個頭就像電線桿子一樣精干而又老練。他稍作立正,同樣一臉的嚴(yán)肅。其實無論是誰,在先生面前又怎敢嬉皮笑臉的大不敬呢?
不大不小的屋子里空氣就像凝滯了一樣,倆娃兒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臉驚懼的瞅著面前個頭低矮而又盛氣凌人滿是肅殺之氣的宋先生。
“要我說嗎?”先生見無人回應(yīng),再次反問道。
龍大炮不自然的瞅了眼身旁的成三狗,三狗同時也瞅了一眼幾近慌神的龍大炮。倆人的目光一碰撞就像瞬間迸出的火花石一樣,幾乎同一瞬間將目光投向先生。
“我說......我說......”龍大炮搶了先機(jī),其實誰都明白,死扛著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腦殼子上被狠狠的敲上幾刮子,這還算輕的,要不就是門口那把粗壯而又光禿禿的笤帚把兒,非被扒了褲子屁股上打出血跡來不可。末了還要肅立在院落正中央的升旗桿子前供全校師生瞻仰把玩。這是最沒有面兒的懲罰了。
成三狗,龍大炮都是有身份的人,在他倆看來,又怎能丟得起那樣的人呢!
“前兒個......前兒個......”龍大炮欲言又止,他生怕自己這般肆無忌憚的直接描述會激怒了先生,這才適可而止的把住了嘴門,不敢再說下去。
“前兒個!前兒個咋啦!”先生一通震怒,啪的一聲將那厚實的書桌拍得震響。這一拍,驚得成三狗,龍大炮以及桌子上壓著紙條的罐頭瓶子一陣顫抖,茶葉兒再次飄忽不定了起來!
“成三狗,你說!”先生直勾勾的眼神緊盯著摳著褲縫的成三狗,這是擺明了要三狗同那本就不怎么對付的龍大炮自相殘殺了起來!
龍大炮欲言又止,緊噘著嘴不敢說話,似乎站得更筆直了。
“龍大炮抓了......”
“前兒個啥事!”
成三狗想交代的是龍大炮先抓了青螃蟹在同學(xué)面前顯擺,他才去的。不料龍大炮幾個字才剛出口,就被先生一句“前兒個?!苯o頂了回去。
本就緊張得渾身哆嗦的成三狗現(xiàn)在直愣愣的眼瞅著面前的先生。他實在不知道該交代些什么,現(xiàn)在先生就這樣直勾勾的緊盯著他,他又怎么逃脫得掉呢?
成三狗的汗珠子再次布滿了黝黑而又猶豫不決的額頭,在那幾近禿頭的腦殼子里他飛速的搜尋著“前兒個”這個關(guān)鍵性的詞語......
“龍大炮進(jìn)了皇宮!”成三狗脫口而出,他知道再稍作遲疑那赫赫有名的二指禪功就會甩在自個兒腦脖子上。那冰冷而又火辣辣的滋味至少能蔓延好幾天才能消逝,但二指禪功的記憶卻永久難以磨滅。真是誰受用誰知道!一輩子也忘不了!
成三狗所說的皇宮正是學(xué)校圍墻一側(cè)緊靠著竹園子的男教工茅廁。早有傳言,文化人拉出的屎尿也都有一股子滿是文化氣息的味道。為了正是這一傳言的真假,龍大炮也是冒著九死一生的風(fēng)險悄然的溜了進(jìn)去。盡管他費盡心機(jī)的搜尋最終沒有任何的發(fā)現(xiàn),可是他不能說實話,要不也便沒有人再刻意的奉承他。
傳言說的很清楚,沒有頭腦的俗人是不可能有任何發(fā)現(xiàn)的!
龍大炮其實也有察覺,只是不敢斷言,那茅廁正面的土臺子上赫然塞卷著一簇簇米黃色的而又粗糙不堪的手紙。而這手紙上密密麻麻的印刷著一行行整齊的文字,龍大炮猛然醒悟!原來先生之所以被稱之為先生是因為先生連上廁所的功夫都用在了讀書看報上。這還不算,就連擦屁股的手紙都印刷了文字!先生能不有文化嗎!
龍大炮不可能將這般重大的發(fā)現(xiàn)就這樣輕易的告訴別人!因為他也想成為像先生那般赫然挺立有名聲有威望的人!
龍大炮是自私的,自私的人一般都會因為自私而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
成三狗的突然揭發(fā)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龍大炮卻并不恨他,因為龍大炮清楚的明白,三狗這般避重就輕的說辭其實是救了他一命。原來,為了抓那青色的螃蟹,首先對甘河子上那座顫巍巍的石橋動手的人正是他龍大炮。只是他一切進(jìn)行的都是那般的悄然,他心想著不可能有人知道。其實在進(jìn)這間辦公室的時候他就一直在犯嘀咕,如果真有人告密,那么這個人一定就是處處同他唱反調(diào)的成三狗!
龍大炮終于舒了一口氣,事實再次證明,有時候避重就輕的刻意揭發(fā)那正是競爭對手之間的莫大寬恕。只是年幼的龍大炮悟不到這一點,同樣的老實巴交的成三狗又怎么可能參得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