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柏宿真還未來到傾城山。
它依稀記得自己出生在傾城山南邊的某座山中，大概是九連山的其中一座，早先的七百年間，它都在那附近游蕩。
醒世鏡中映出的影像，原來就是那座山中的山石花木，那個簡素的小院，也只是當時建在南麓山腳的一個普通農(nóng)家院落。
鏡中的一草一木，和他記憶中的樣子一模一樣，難怪柏宿真覺得這么眼熟。
而出現(xiàn)在里面的那個身穿長袍的男人，柏宿真更是化成灰也記得。
那時的柏宿真，還只是一條法力微弱的小白蛇精，雖然有神物加持，算算也有一千五百年的道行了，但因為修煉時間尚短，就算身負風靈珠，卻還無法充分利用它的神力。那時，它甚至都還無法化作人形。
精怪盤踞的九連山地界，從古至今，都是危機四伏。而對于法力還相對微弱的妖族來說，九連山雖是福地，卻也是相當危險的。
妖族生活在這里，一方面要躲避同族的爭斗和蠶食，另一方面還要躲避來自人間的殘害。
早在很久以前，凡人之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能夠捕殺妖族的人類。
這些人里，對它們這些妖怪有害的，可以分為兩類人，一類是那些沉迷修仙煉道追求長生不老的修道士，他們通常會想辦法抓捕法力高強的妖怪，煉成丹藥，增加自己的功力，祈求長生不死。
另一種人，則是認定了妖族都是為禍人間的害蟲，與妖族勢不兩立，致力于斬妖除魔的捉妖人，他們遇到妖怪，則會不管妖力強弱、不問青紅皂白直接就地正法。
本來人類的勢力還不至于觸碰到遠離塵世的九連山，但隨著他們的不斷壯大，最終，遙遠的九連山終于也難以幸免，這里的妖族也受到波及。
因不時有這兩類人的侵擾，九連山也變得不再安全，附近常有凡間捕蛇人和捉妖人出現(xiàn)，攪得在這修煉的山精鬼怪不得安寧，成日只能低調躲避，猥瑣度日。
那個身穿長袍的人，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偶然間與柏宿真結下了一段孽緣。
柏宿真對他再熟悉不過了，光看背影就能認出。
算算他死了也有一千多年了，柏宿真卻覺得觀影大師的醒世鏡中照出來的他的樣子，還和自己終日與他相處時看到的一樣。
鏡中默默然沒有半點聲響，柏宿真看著他關上院門，背上打柴的背簍離開，動作因無聲而顯得更加輕緩。
柏宿真看得仔細，那人身上一身裝束，好像就是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所穿的裝束。
看到鏡中人栩栩如生，柏宿真心中蒙上一種異樣感。
原來，自己對以前的事，還記得這樣清楚。
難道一千年還是太短了，不足以忘記那些讓人心煩的往事嗎？
不怪柏宿真有此一問。
一千年，對白蛇這樣的妖族來說并不算長，即便沒有修煉成仙，甚至就算不修煉妖法，某些種類的妖族，就已經(jīng)能夠擁有長達萬年的壽命。
然而對于壽命以百年計的凡人來說，一千年，卻是不敢奢求的漫長。莫說一千年了，就是短短數(shù)百年，在他們眼里，也是難以企及的長生。
都說人族是神族以自己為模版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么神在造人時，一定忘了將他們的壽命也定得長一點，才導致人類的壽命遠遠不及神族。
不僅如此，在柏宿真看來，人除了外表酷似神族以外，好像就沒有什么和神共通的地方了。在他心里，神族是非常崇高的存在，而那些凡人，他們既脆弱又軟弱，既虛偽又虛浮。
或許正因為生命短暫，所以才會有人瘋狂地追求長生不死吧，他們一定想要無限接近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吧。
柏宿真偶爾會出現(xiàn)這樣的念頭，作為對某些它無法理解的事情的解釋，但他也知道，這個解釋，其實還是為某人找好的借口，只是他自己都不想承認而已。
在凡人的世界，一千年，可以物換星移滄海桑田，可以世事變遷物是人非，這么長的時間里，雖然傾城山中永遠是千年如一日，但人間卻是早已換了好幾番模樣。
柏宿真聽說九連山外的世界，已經(jīng)輪換過好幾個朝代了，又聽說，人世間的凡人們，也已經(jīng)生生滅滅繁衍了好幾代子孫了，這些凡人，雖然生命短暫，卻最是生生不息繁榮昌盛。
世事皆在變換，迅疾異常，可這山中的景物人事，卻好像并不與外界處在同一個時間維度，一切都只是緩慢流動，一切都不曾有多大改變，一千年前的當時，和一千年后的現(xiàn)時，就柏宿真看來，幾乎是沒有多大變化。
其他的暫且不說，就說最簡單的，與柏宿真最休戚相關的，比如他此刻的心情，居然也與一千年前莫名相似。
那種胸口酸酸的、悶悶的、又像針扎一般的痛苦，雖然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就是難受得緊。
他覺得那是憤怒。
當他看到那個只有兩間茅草屋的院子時，他就有這種憤怒，他突然就覺得，自己好像還活在千年以前。
當那個永遠身著長袍的身影出現(xiàn)的時候，他就知道了那種憤怒的來源。
柏宿真久久地看著那個背影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的疼痛，即使過去了一千年，也不會消失。
這么看來，或許凡人的短命也值得他羨慕，正因為活得短死的早，前世的都被遺忘，后世的才有可期。
柏宿真聽說，凡人死后，前往投胎的路上，途徑三途河，都會喝下忘魂水，此后前塵皆忘安心投胎，來生一點兒也記不得前世種種，既無恩情也沒仇怨，就那么干干凈凈地重新開始另一個百年。
聽柏樹爺說起這事時，柏宿真還曾想過，自己是不是也需要喝一口三途河里的水，可能這樣就可以把不愉快的事情忘卻，那些時不時就襲擊自己的憤怒和痛苦也就不在了。
可柏樹爺又說，那三途河，是只有死了的人才去的了的，如果活物隨便去了，不小心被生活在那里的鬼怪或掌管陰間的差役抓住了，很有可能就永遠也回不來了。
所以即便很感興趣，柏宿真還是不敢輕易嘗試。
可是他又覺得不公平，該死的人死了，他便也對自己做過的事忘得干凈了，可自己卻還要總受那種悶痛的折磨，豈不是太便宜他了嗎。
他看著那人的背影慢慢往山上走去，大概知道了他接下來會去哪里，之后會經(jīng)歷什么，因為柏宿真大概已經(jīng)猜到了這里的一幕幕場景之后會發(fā)生什么，這些影像記錄的應該是自己與這個長袍男人初遇時的事情。
不過還沒等他看到此人之后進到自己地盤的場景，那景象一變，鏡中那個人突然就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