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之后,我的魂魄一直在空中游蕩,作為一個剛來到人世的我,不愿意這么快就結束了凡間的命運。于是,我的魂魄在那個晚間,找到了制造我悲慘命運的第一個罪魁禍首,我的舅爹。當時的舅爹正在熟睡之中,我的魂魄一連叫了他三聲,他都沒有反應。我的魂魄便巧妙地走進他的夢中,向他訴說了我的遭遇,并演示了我整個的被火燒死的過程。我最后的慘叫,一下子驚醒了他。那時天還沒亮,整個黑夜籠罩著大地,黑暗中的舅爹,差不多嚇出一身冷汗。醒來之后,他就開始恢復記憶,可夢中的訴說,只留給他一些非常模糊的片斷,甚至我整個的被火活活燒死的過程,也變得非常模糊,只有我躺在地下,滿身大泡的悲慘樣子,象一幅恐怖畫似的留在了他的腦際。因為害怕,舅爹把被子蒙了頭,繼續(xù)睡去,可他剛剛睡去,我的魂魄就在他的夢中出現(xiàn),并指著他的鼻子大罵,罵他惡毒,罵他吃完了一罐米飯,卻不知道給我留下半點,并讓我因此而遭遇了如此悲慘的打擊。遭遇了痛斥的舅爹,再次被惡夢驚醒,卻再也睡不著,他一直在床上左思右想,他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奇怪的惡夢。
天亮后,舅爹本來想把他的這個奇怪的惡夢說與大家聽,但他怕那個家里的人,聽了他的夢后,會知道他曾經(jīng)偷偷來過我們家。舅爹那次來我們家,回去后并沒有向家里人說實話,他只說他到別處轉(zhuǎn)了轉(zhuǎn),卻沒有說來過我們家,因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他說過來過我們家,就會更進一步激起那個家對我們這個家的敵意。在那個早就想孤立舅爹的家里,媽和爹的存在,就是天敵的存在,危險的存在,不安全因素的存在,援軍的存在。
曾經(jīng)有一年,舅爹來我們家訴說了他在那個家庭里的委屈,媽聽了以后,覺得那個家太欺負她的弟弟,甚至根本就沒把她的弟弟當一個人看待。在媽的感覺中,舅爹應該是那個家庭里的頂梁柱,當家作主的人,怎么會落得如此下場?她越想越氣,并把這個都告訴了我的爹,爹作為一個當家人,深知當家人的權利是不可侵犯的,便與媽一起前往,不進家門,爹就先劈頭蓋腦地把那個家里的人大罵一通。爹和媽的大聲指責,讓所有前來看熱鬧的人都聽到了。因為爹和媽的話都說得很有道理,所有前來看熱鬧的人都覺得爹和媽的指責非常在理,并讓那個家里的任何一個人都無可奈何。當然,爹和媽的這個舉動,也讓兩個家的關系徹底破裂,從此公然為敵。
對于舅爹與我們家這個關系,那個家一直處在高度的緊張之中,并且極其敏感,即使是過年過節(jié)的日子,他們也不輕易允許舅爹來我們家。也正因此,舅爹才差不多有兩年的時間,沒有來我們家。如果舅爹不謹慎地說出那個惡夢,他們就會根據(jù)這個夢尋找舅爹的犯罪證據(jù),從而更加沉重地打擊舅爹,孤立舅爹。
做了惡夢的舅爹,從此陷入了極度的恐懼之中,他一方面害怕那個夢,一方面害怕那個家里的所有人知道他的這個秘密。小心謹慎連說夢話都要注意的他,逐漸患上了恐懼癥,夜里不敢出門,白天不敢說話,一說話就緊張,害怕說露了嘴。好在,那究意是一場惡夢,不是真事,舅爹的恐懼癥也就隨著時間的轉(zhuǎn)移,日益淡化下來。
就在舅爹差不多要走出恐懼的陰影時,意外的事故終于讓他難逃此劫。
那天一家人正在飯桌上吃飯,不敢多言多語的舅爹也正在那低著頭,象個小媳婦似的吃著飯時,那惡婆娘對大家說出了我的死亡消息。不過,那惡婆娘沒有半點激動和悲傷的樣子,她完全是以一個局外人,甚至是帶了那么點幸災樂禍的口氣,輕描淡寫地說出來的,那樣子就好象死的不是一個人,一條可愛可惜的小生命,而是一頭小豬小狗夭折了似的。即使如此,這個消息還是給那個家?guī)砹艘欢ǖ男侣劥碳ぁ?p> 反應最快的是我的舅爹,他不打自招地突然冒出一句,這都怪我,如果我不貪吃,如果我想到要給娃子留一些,哪怕只留下一口,也許那娃子不會有此悲?。?p> 有感而發(fā)的舅爹,激動地說出這幾句后,就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卻已于事無補。整個場面上出現(xiàn)了短暫的驚訝過程,然后是全家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舅爹的身上,象看一個怪物似的看了半天,然后那惡婆娘就瞪著一雙母夜叉的圓眼睛,指著舅爹的鼻子問,畜生!你什么時候去過你姐家里?
自從舅爹錯闖了正在洗澡的媳婦的房門,那惡婆娘就不再叫舅爹的名字,而改叫畜生。
舅爹一開始不想承認這件事,但事已至此,他又已經(jīng)說了那些話,更重要的是,他說了這些話,如果不承認,他就會遭遇惡婆娘的拳打腳踢,不依不饒,到最后他還得承認所有的事實,不如早些承認,或許還能免除那拳打腳踢不依不饒的過程。
想到這里,舅爹就很聰明地承認了他偷偷來過我們家的事,并為了表示他的坦白交代,徹底交代,索性把他來我家后所有的過程都如實地講了出來,包括他在我家享受了一罐米飯的事。
舅爹的坦白交代,不只是讓那惡婆娘,而是讓那個家里的所有人都驚訝萬分。在那個大家一致共同對敵的家庭里,舅爹是個處在嚴重的勞動改造中的罪犯,他的這個行為,不只是觸犯了那個家庭的條例,更重要的是踐踏了那個家庭里的每個成員的尊嚴。除此之外,舅爹的行為還是一種通敵的行為,有間諜嫌疑,這種行為是那個家庭最不能容允的。
聽說了舅爹偷偷來過我們家的事后,那個家里的人便象是掌握了舅爹非常充分的犯罪證據(jù),他們極聰明地作了一個調(diào)整,不再把舅爹來我們家的事當作是犯罪,而是把舅爹好吃好喝,一罐米飯不肯給娃子留下一丁點的事作為由頭,開始痛斥舅爹。這個站得住腳的理由,讓舅爹有口莫辯。舅爹的沉默,進一步激發(fā)了他們打擊舅爹的信心,有事沒事,他們就當著外人的面,訴說舅爹的這個不是不對和沒有人性,好吃好喝,并由此把我的慘死的原因全部推到舅爹一個人身上。
舅爹偶爾頂上一句,這事我是有錯,但也不能全怪我。
怎么不全怪你?惡婆娘開始了槍擊式的打擊,而且是連發(fā)子彈:你這個畜生!一罐子米飯,你全吃了,一點也舍不得給娃子留下,甚至想都沒想到娃子,你還算是個人?如果你不是那么自私,那娃子怎么會因為饑餓而爬到火塘里去活活地燒死呢?這不是你的錯,難道還是別人的錯?這不是你的罪,難道還是別人的罪嗎?說起來你還是娃子的舅爹,你這算是哪門子的舅爹?
舅爹實在聽不下那些指責,本就內(nèi)心愧疚的他,經(jīng)受不了這種打擊,他只好寄希望于別人的理解。然而,他得到的,并不是他想得到的,而是他更加難以承受的。家里人自不必說,個個都沒好臉色,即使是外人,也因為這件事而改變了對他的看法,甚至懷疑他老實善良的本性。
舅爹越想越覺得自己活著沒有意思。然而他還是不想死,他不想死的原因很簡單,他不想別人就這件事來認定他的死是罪有應得,他想讓別人看到他真實的一面。
惡婆娘開始見不得他,一見他就沒頭沒腦地罵:你還有臉活著,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那么小的娃子,慘死在你的面前,你不覺得活著有愧?你就不怕那娃子夜里做鬼嚇死你?我要是你,早就自己了結了干凈!
舅爹就這樣極其屈辱地活著。為了彌補他犯下的罪過,他拼命地勞動,沒日沒夜地做著活路,試圖借此來求得別人的理解和原諒。然而,即使是這樣,他的命運也沒有一個好的轉(zhuǎn)變,甚至會越來越不被別人當人。即使是正常的吃飯,他也是最后一碗,不只是數(shù)量比別人少,質(zhì)量上也比被人差。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不僅沒人補,有時還得自己去洗。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他因為在地里做活,回來得晚,鍋里留下的,居然是最后一點清水糊子,連菜都沒有。有時,甚至還沒有留,他只得餓著肚子。實在是覺得委屈,就禁不住嘟噥兩句,讓那惡婆娘聽到了,就象是抓住了他新的犯罪把柄,不僅那臉色難看,話更難聽,你愛吃不吃!能給你吃就是施舍!別的不容易,你不想吃很容易,兩眼一閉,兩腳一伸,你就可以不吃不喝了!橫豎你活到這個地步,死了比活著也許更好!
舅爹實在受不了這種刺激,他再一次產(chǎn)生死的念頭。
有了死念的舅爹,就真的不再吃喝,他一拿起筷子,眼前就出現(xiàn)我的陰影,一看到我那悲慘的死相,他就放下了筷子。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他都沒有吃,連水也不喝一口。
惡婆娘發(fā)現(xiàn)了這點異常,但她相反對舅爹產(chǎn)生了一種微量的佩服,甚至覺得他這樣才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在慶幸舅爹這樣做的同時,她沒有半點的不安和內(nèi)疚,相反很心安理得。
躺倒在床上的舅爹,只剩下最后一點力氣,卻還是不想吃喝,也沒有人給他送吃送喝。這個消息,對自家人是公開的,對外人卻是保密的。直到七天之后,舅爹徹底地閉上眼睛之后,家里才向外界放出一個消息,但不說舅爹是餓死的,而是病死的。
帶路神
有什么比關注中國人命運,尤其是中國底層人命運更揪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