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一家人按照常規(guī)，吃完晚飯就坐在火塘邊，等爹過來講故事。爹這天晚上心情有點好，因為白天有人給他送了一包游詠牌的香煙。這種香煙，當(dāng)時那個時候，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吸到的，只有公社一級的干部，才能享用。但是，給爹送這包煙的不是什么公社干部，而是我們家隔壁的三爺。三爺雖然不是公社干部，卻也是我們那一邊天的大紅人，他是在國家單位上班的一名工人，而且是一名八級工人！那個時候，到處都講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三爺也就跟著紅了起來。三爺一個月拿的工資，比一個公社干部還多。三爺送給爹一包游詠牌香煙的時候，臉上的那種優(yōu)越感是父親應(yīng)該可以看到的。出于自尊心，爹本來有點不想接那包煙，盡管那包煙出現(xiàn)在爹面前的時候，爹的喉嚨里已經(jīng)伸出一只小手了。說到這里，我覺得有必要多說兩句。在我們這個只有五戶人家的小山垸里，甚至在我們這一塊，三爺當(dāng)然要算首屈一指的大紅人。問題是，三爺雖然是個當(dāng)紅的工人，卻不怎么識字，比起不知讀了多少古書的爹，雖然三爺當(dāng)紅，他心里還是有些看不起。不就是一月拿的工資多嗎？不就是當(dāng)個工人了嗎？別的還有啥？一個沒有文化的人，爹是看不上眼的。況且，三爺雖然有錢，日子過得滋潤，但卻沒有一兒半女，這個方面，三爺更是不能跟爹相比的。有此兩層，爹雖然對三爺偶爾一笑，卻并沒有把三爺放在心上。只是三爺，偶爾要在爹面前顯擺一下，或者請他過去喝兩盅，或者除了偶爾給他一包，每次見面還要主動給他遞去一支上好的香煙，讓爹覺得三爺還是挺尊重他的，因此爹雖然心里有數(shù)，面子上還是挺讓著三爺?shù)摹?p> 三爺送給爹那包游詠牌香煙時，爹最終還是笑著接了過來，除了他實在抵不住那包紙煙的誘惑，還因為他當(dāng)時有這樣一種阿Q的精神勝利法，這煙是三爺主動送給他的，又不是他送給三爺?shù)?，他不接白不接。在精神勝利法面前，爹甚至這樣想，我如果不接，說明我看不起你兄弟，接了，就是給你兄弟一個好大的面子！然而三爺，卻并不這樣去想，他只想用自己的優(yōu)越感，去戰(zhàn)勝我爹。自從爹當(dāng)上了大隊會計，爹就成了我們那一帶的大紅人，其聲名，甚至差點要壓倒我的三爺，這讓三爺覺得很不舒服，因此他除了在公共場合或人多喝酒的時候，大撒他的游詠牌香煙，還想把我爹好好穩(wěn)住，讓我爹意識到，爹不能搶了他的風(fēng)頭。
得了三爺那包煙的爹，那天晚上的心情就特別好。明知大家都在等著他講故事，爹卻不慌不忙地先把那包三爺送的煙有意地放在火塘的一個凳子上，然后去洗臉，讓大家知道三爺送了他這么一包煙，也讓大家意識到連三爺都如此敬重他，這個地盤上沒有人敢不把他當(dāng)回事兒。
洗完了臉，爹又不慌不忙地接著去洗腳。爹不慌不忙的樣子，還有那包放在大家面前的游詠牌香煙，讓大家頓時感覺到，爹今天是在故意擺譜兒。媽見大家都有些等不及了，就問爹是不是在顯擺他的本事。媽的意思很明顯，爹不只是能夠獲得三爺?shù)淖鹬?，還有會講故事的本事，也因此能夠顯示爹有文化。爹果然讓媽說中了，他在洗腳的時候，故意說他忘了拿擦腳的毛巾。這暗示一下子讓我的幾個哥姐意識到事情來了，于是五姐便趕緊去給爹拿來了擦腳的毛巾。爹一接到毛巾，又說他忘了拿換腳的布鞋，于是便又有人搶著去跟他拿鞋。
爹覺得這樣還不夠，他在穿鞋的時候，又吩咐媽給他準(zhǔn)備一杯好茶。其實，爹幾乎一年四季，都要這樣隨意吩咐我們這些兒女的，包括我的媽，只是今天他沒有板著臉，而是帶著一臉的笑。
爹覺得擺足了譜兒，這才從坐位上拿起那包煙，然后象皇帝坐上他的金龍寶殿一樣地坐上去，然后抽出一支煙，輕輕地在手上彈幾下，并讓聰明的兒女們趕緊給他劃上火柴，吸一口，吞云一般地吸進去，又吐霧一般地吐出來，喝上一口媽準(zhǔn)備好的茶，這才開始講起他的故事。
讓大家沒有想到的是，爹這天晚上沒有講那些長篇大論的歷史小說，而是有意地講起了鬼的故事。若干年后，我們才知道，爹當(dāng)時講的那些故事，全是聊齋里的那些鬼故事，雖然那些故事很好玩，卻還是讓我的哥哥姐姐們嚇得直往人堆里鉆，甚至有人都換了位置，不往靠黑暗的邊角里坐。
爹講完了那些鬼故事，就已經(jīng)是深夜了。爹看一眼那包煙，差不多吸去一半，爹就很心痛地拿起那半包煙，往口袋里一放，然后起身叫大家睡覺去。爹的那個動作，讓我們大家都很感覺到，他不能把這包煙吸完了，他還要留著明天在別人面前顯擺一下，讓別人也知道連那個紅了一邊天的三爺，還如此地敬重他這個大隊會計的哥哥。
就在大家蜂擁而至地跑到樓上去，準(zhǔn)備要睡覺時，同樣準(zhǔn)備進屋睡覺的爹，突然聽到一聲木頭的斷響。這聲斷響，讓人感覺到這個屋里出了鬼似的。爹就趕緊跑到后屋，拉亮了那個十五瓦的燈泡看情況。不看不要緊，一看爹就嚇變了臉，他大聲命令所有擠在樓上的娃們?nèi)肯聛?，然后就沒頭沒腦地罵我的幾個姐姐，說她們不該擠到后屋樓上的一個床上去睡，弄得那根后屋的樓枕差不多因為大家的壓力而斷掉！如果斷掉，樓板垮塌下來，不僅會打死在后屋睡覺的大哥細(xì)哥，還會讓這個閣樓整個垮塌！
幾個姐姐嚇得要命，趕緊往樓下跑，跑到那個后屋里看咋回事兒。爹只是罵罵出出氣，沒有再罵，因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真出了事，他這個當(dāng)家的也有重大責(zé)任。早在半年前，爹就發(fā)現(xiàn)了那根樓枕出現(xiàn)了裂縫，得想個法子，或者最好是換掉。但這個問題，比起家里迫在眉睫的吃的問題，冬天要來的穿的問題，就算不上是急事，大事。因此，爹就抱了個僥幸的思想，時不時地去瞄一眼那根樓枕，見也沒有什么變化，就把這事給擱置下來了。如果今天不是我的幾個姐姐要擠到一個床上睡覺，也因為爹在這個晚上講了一個鬼故事，讓幾個姐姐因為害怕鬼而擠在一個床上，當(dāng)然還因為幾個姐姐都長大了，體重增加了，這個危險也許不會到來。
兩個哥哥，見那樓枕雖然響了一下，卻也沒有馬上斷掉的樣子，就繼續(xù)躺在床上不動。爹氣急敗壞地給了大哥一個響栗殼，然后大聲罵道，不想活呀！還不趕快起來，去找根枕子襯起來！
被挨打的大哥就趕緊起床，摸著余痛未消的腦殼，不情不愿地去別的屋里找樓枕。爹就站在那后屋里，一邊吸煙一邊想著如何處理那根要斷的樓枕問題，同時也等著大哥趕快找來一根枕子，先把那斷處襯起來，解除了房屋倒塌的危險性再說。
大哥去了好半天才回來?；貋淼拇蟾纾廊粌墒挚湛?，讓爹一見就惱火，大聲詢問大哥，你找的枕子呢？大哥摸著好象還在痛的腦殼說，找不著，連一根大的柴棒都找不著！
爹就急了，他吩咐大哥趕快找手電筒，然后他自己去找來一鐵斧頭。那斧頭都已經(jīng)生繡了，爹顧不及再磨，就拎著那把斧頭去了門外，讓大哥把手電筒照著，他開始輪起那把生繡的斧頭，開始砍一顆碗大的樹木?？车购?，爹就把那顆小樹拖回到堂屋中，在電燈下開始找鋸子，要鋸掉樹的兩頭做襯木。無獨有偶的是，我們家的那把鋸子，也生繡了。禁止亂砍亂閥的年代，我們家的斧頭鋸子，也很少派上用場了。
鋸好那根木頭，打好那道襯，爹才長呼了一口氣，叫大家睡覺去。
第二天早晨，天剛剛亮，爹就起床去看我們家的那個老房子。這房子確實老了，即使是爹，他也不知道這棟立在山腰的小閣樓是哪年哪月建的，哪個祖宗建的，反正那些樓枕都差不多被蟲子吃空了，都不行了，只是因為長年四季的煙，把它們都熏黑了，不容易讓人發(fā)現(xiàn)。
爹拿起一個木頭，很內(nèi)行地在那些樓枕上敲打。不敲打還行，一敲打，那些樓枕就象要面臨考試似的，差不多根根都發(fā)出危險的空洞聲。爹的臉就越來越嚴(yán)肅，他看著樓枕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十三根樓枕需要換掉，否則危險隨時會發(fā)生。
爹就沒有來得及多想，帶著我的大哥，去周邊砍樹。然后，一根根換掉。
就在爹換那些樓枕的時候，一件誰也沒有想到的大事，攤在了我們家。也不知是誰向大隊報了案，說爹亂砍亂閥。大隊書記找上家門，問我爹，陳會計！你咋搞的？砍樹這樣的大事，你也不跟大隊說一聲，請示請示再說！言下之意，爹連他這個大隊書記，都可以不放在眼里，這太讓他意想不到。
爹這才意識到自己攤上了大事，便據(jù)理力爭，對書記說，書記！我如果不趕快支起來，只怕我這個閣樓要倒下來了！
書記什么也沒有說就走人了，他的到來，似乎只是跟爹打一個招呼，當(dāng)然也有他想表示對爹不尊重他這個大隊書記而極為不滿的意思。
爹砍樹的事開始發(fā)酵，很快就驚動了上頭。幾天后，爹接到了一個停職待罰的口頭通知。
緊接著，爹的大隊會計就被革職了。但這還僅僅是一個開頭。
第二天上午，有人給爹送來一把銅鑼，他們要爹提著這把銅鑼，全村游走，高聲叫嚷自己是亂砍知閥的破壞分子。
那些人一走，爹就一腳把那把銅鑼踢得遠(yuǎn)遠(yuǎn)的，讓銅鑼在地下發(fā)出一聲怪響。媽走過來對爹說，你還中聽公家的，檢個討，認(rèn)個錯吧！要不，這個家。
我死也不會檢討的！爹理直氣壯地說，我沒有錯！
媽就不敢再說什么，但媽卻沒有想站在爹一邊的意思。本來就害怕爹脾氣不好的娃子們，開始意識到這是一件讓爹無法逃避的大事，個個都心驚膽戰(zhàn)，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爹最終還是提起了那把銅鑼，去全大隊所有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他一邊大聲叫嚷自己犯了大錯誤，一邊向社員群眾訴說他不得已而為之的苦衷。
爹的態(tài)度不好，讓人捉住了新的把柄。緊接著，有人下來清理爹的帳目，甚至有人傳言，爹有可能被當(dāng)成是貪污犯而被人抓起來去坐牢。
這一下連媽都慌了，她趕緊去找大隊書記，向他說好話。
大隊書記說這事已經(jīng)驚動了上頭，怕是連他也救不了爹。
媽就在屋里開始哭。
爹突然變得很勇敢，他沖著媽大聲吼道，哭喪呀！我還沒死呢！我就不信，砍幾顆樹襯要倒了的房子，就犯了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