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應(yīng)外合(一)
鎮(zhèn)州城的夜帶著蒼涼。
既是大地悲鳴的蒼涼,也是熱血流盡的蒼涼。
在這蒼涼的夜,李存審的大軍赫然駐扎在東門之外,不遠不近,剛好在“墨宗”所有奇門器械射程之外,又能隨時以最快的速度發(fā)起進攻。
這樣的距離自然讓很多人睡不好覺,尤其是在白天的三次進攻之后,誰都不知道第四次會甚么時候來。
所以誰也不敢放松。
墨商已將住處遷至東門附近,以便隨時趕到城門上指揮應(yīng)戰(zhàn)。張?zhí)庤男母箓儎t每夜輪流出現(xiàn)在東門,緊盯晉軍動向。
傻子都看得出來,這鎮(zhèn)州城告破是遲早的事情,但對于張?zhí)庤?,這城池是由自己交出去還是對方打下來,差別卻大得很。
別人搶過去的東西永遠都是別人的,但自己交出去的東西,在交出去之前卻是自己的,只要是自己的,便是籌碼??梢杂脕肀C踔林\求利益。即便對方存在事后會撕破臉的可能性,但對于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來說,一半的可能性已足夠去賭一賭。
若又可能活下來,又有誰心甘情愿去死呢?
這便是人。
執(zhí)著如是,卑賤如是。
然而此時此刻,張?zhí)庤男倪€懸著,因為派出去請降的人還沒有帶回好消息。不過好在也沒有帶回消息,而且今夜東門之外很安靜,沒有戰(zhàn)鼓聲和馬嘶聲,更沒有喊殺聲,靜得能讓人暫時忘了死亡的恐懼。
西門外更靜,幾乎已能聽到蟲鳴。這里不僅沒有晉軍,所以連守軍也少了很多。但即便如此,一般人如果想趁著夜色爬上城頭,也會變成刺猬。
岑含和樂心并不想變成刺猬,也有能力不變成刺猬,所以當(dāng)二人越過城墻時,城頭的守衛(wèi)就像是瞎子。子時的鎮(zhèn)州城很靜,不過要找到點著燈的地方卻并不難,巧的是二人要去的地方也點著燈。
點著燈的地方是一間書房,燈光黯淡,但就著看書倒還湊合。
書是一種能讓人暫時忘記煩惱的東西。
李再豐已年過四十,對于一個武將來說,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
他的目光還在書上,心卻沉浸在回憶中。
想當(dāng)初自己到處拜師學(xué)了一身武藝,投在趙王王镕麾下,一心要干一番事業(yè),搏個功成名就。未想王镕胸?zé)o大志,安于現(xiàn)狀,并沒有什么進取之心,結(jié)果自己這一待就待了二十幾年,也庸庸碌碌了二十幾年,磨去了所有鋒芒,大抵懷才不遇便是這意思罷。
但王镕總算待自己不薄,這二十幾年在鎮(zhèn)州為將,自己多少也有了些積蓄,娶了妻生了子,老李家的香火也后繼有人,算是差強人意。本想著就這么波瀾不驚地走完一生,不料一場變亂鎮(zhèn)州易主,平白無故招來了這么多禍?zhǔn)拢荒甓鄟磉@鎮(zhèn)州城大戰(zhàn)小戰(zhàn)不斷,晉軍主帥死了一個又一個,又來了一個又一個,好像無休無止。然而城中的存糧卻慢慢支撐不住了,開始時大家還能吃上飯,后來便只能喝粥,慢慢地粥又變成了米湯;最初時一日三餐,漸漸一日兩餐、一餐,最后變成了幾日一餐??粗淮蠹易尤藗€個面有菜色,只覺得心中迷茫無比。
燈光昏黃,跳躍不定,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熄滅,就像眼前這座城池。
李再豐輕輕嘆了口氣,吹滅了燈里的火苗,準(zhǔn)備回屋歇息。
“將軍這就走了么?”忽然書房中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
李再豐一驚,極為熟練地抽出掛在一邊的長劍,當(dāng)胸而立,低喝道:“誰!”
“客人?!?p> “我還沒見過半夜三更來做客的客人。”說完李再豐的身子便動了,長劍直指聲音來處。
他對自己的武藝一向很有信心,這一劍速度之快,精度之準(zhǔn),幾乎可以說是避無可避。
但這一劍刺到的時候李再豐的臉色卻變了,因為劍尖根本沒有碰到什么東西,而他的耳朵也沒有聽到身形移動帶出的風(fēng)聲。
仿佛這屋中從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
“眼下不就見到了么?”來人不以為杵,語氣中也沒什么敵意,反而有種叫人安心的坦然。
李再豐不由皺起了眉頭:“足下到底是誰?來我這書房有何貴干?”
那人嘆了口氣,道:“回答前我希望將軍先明白一件事。方才我若還擊,將軍自問能安然無恙么?所以你至少該相信我并沒有什么惡意。”
李再豐不得不承認(rèn)。
這書房的布置和每一件物事的方位自己都了如指掌,但方才那一劍怎么被避開的卻全無頭緒,這人的武功確有些邪門。
“然后,我今日是來送一件大功勞,助將軍擺脫眼下困境。”
“甚么功勞?”李再豐再次皺起了眉頭。
那人頓了一頓,淡然道:“大破鎮(zhèn)州城的功勞?!?p> 整個書房如死一般寂靜。
良久,李再豐才冷笑道:“好個狂徒!敢來我這里當(dāng)說客,你以為我李某是叛城投敵的小人?”
“自然不是。”那人答得很干脆,只聽他繼續(xù)道:“將軍以為符習(xí)符將軍如何?”
李再豐閉上了嘴,低頭沉思起來。
符習(xí)與自己一樣,是王镕部將。張文禮奪權(quán)后滅了王氏一門,符習(xí)為替舊主報仇,毅然向李存勖借兵攻伐張氏,不愧忠義之士,只可惜自己拖家?guī)Э谠谶@城里,并不像符習(xí)在外面帶兵,易地而處,自己也定會如他一般。這人既然提到符習(xí),說到底還是在勸自己反張氏。
那人微笑道:“將軍怎么不說話?”
李再豐忽冷聲道:“張將軍與墨大俠還真是費心了。常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煩請足下轉(zhuǎn)告,他二位若不信我李某,大可卸了我兵權(quán),一刀給我個痛快。何必弄這些鬼鬼祟祟的把戲?”
那人似怔了怔,隨即莞爾道:“你覺得我是張?zhí)庤c墨商派來的?”
李再豐淡淡道:“如今李存審兵臨城下,這鎮(zhèn)州城守衛(wèi)之嚴(yán),一只蚊子都飛不進來,足下武功雖不差,但恐怕還沒能耐從城外無聲無息潛入城中。再者我也沒聽說李存審麾下有甚么功夫卓絕的人物,沙陀強在騎兵,天下皆知;倒是墨大俠手下,多有奇人異士。只是幾位雖聰明,卻拿我當(dāng)猴兒耍么?”
那人忍不住笑道:“看來張?zhí)庤@人的確多疑,這鎮(zhèn)州城合該易主?!痹捯舴铰?,李再豐只覺眼前一亮,卻是有人點亮了燈,只見一個貌不驚人的年輕后生站在不遠處,眼神中卻帶著一股子與年紀(jì)不太相稱的從容。
李再豐這才真的怔住,道:“你是誰?”
那后生不說話,卻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件,輕輕遞到他面前。
李再豐拆開信封,臉上神色漸漸復(fù)雜起來。信是李存審的親筆信,下面還有大印。大致的意思是張氏忘恩負義,趁亂奪權(quán),又殺義父一門,實在畜生不如,天下人人得而誅之,希望自己棄暗投明,相助攻破鎮(zhèn)州,以彰道義,以安黎民。
李再豐看完信,面色卻仍沒有篤定的神色。
那后生繼續(xù)道:“將軍若還有疑慮,不妨再看看這個?!闭f著拿出一柄短刀,李再豐一見這刀,當(dāng)時便脫口道:“這是當(dāng)年趙王賜給符習(xí)將軍的東西!”
這后生正是岑含,聞言笑道:“這下將軍可安心了?”
李再豐心一凜,故意道:“安心甚么?”
岑含道:“安心我是城外的人。”
李再豐忽沉下了臉:“你真以為我會叛城?眼下你是甕中之鱉,我只需調(diào)動人馬,即便抓不住你,也決計能讓你逃不出城去!”
岑含悠然道;“第一,將軍與我們聯(lián)合擒賊,是忠義之舉,何來叛城一說?第二,我可以保證,在你我這個距離之下,你若想開口叫人,出聲前就已經(jīng)死了?!?p> 李再豐望著他雙眼,不知怎的,雖不見半分戾氣,額間卻不由自主冒出了冷汗,仿佛一座大山壓得自己喘不過氣。
只聽岑含繼續(xù)道:“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深知,將軍如今屈身事賊是身不由己。趙王于將軍雖不是伯樂,但也是有恩情的,將軍為人正派,若非拖家?guī)Э?,只怕?dāng)初張氏奪權(quán)時,便舍身一搏全了忠義,我說的對么?”
李再豐本來緊握的拳頭,此刻竟有些發(fā)抖。
“如今賊人已然末路,正是將軍建功立業(yè)、報舊主恩情之時!到時一戰(zhàn)功成,不僅趙王九泉之下能得到安慰,整個鎮(zhèn)州也會視將軍為恩人,而晉王更不會虧待將軍!大丈夫為人處事,當(dāng)仁不讓!此事除了將軍,還有誰能當(dāng)大任?”
李再豐的拳頭忽然穩(wěn)了下來,長長吐出口氣,道:“我還有最后一件事想問?!?p> “請說?!?p> “你們?yōu)樯趺凑椅???p> 岑含笑了:“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我們和這鎮(zhèn)州城打了這么久交道,若還不能將城中將領(lǐng)查個大概,豈非是瞎子?我們要找的人,與符習(xí)將軍有交,又非張文禮一系心腹,還須有做大事的魄力和本事;這么一考量下來,便如我方才所說,只有將軍?!?p> 李再豐如釋重負地露出了一個笑容,道:“這話我愛聽。足下看著年紀(jì)輕輕,見識、膽魄和功夫卻已不凡,不知高姓大名?”
“高姓不敢,在下姓岑,單名一個含字?!?p> 李再豐驚道:“你就是那個讓墨大俠咬牙切齒的岑含?”
岑含苦笑:“正是區(qū)區(qū)在下。”
李再豐不由感嘆:“果然英雄出少年!說罷,要我怎么做?”
岑含道:“我先問下那位墨大俠是不是每晚都在城頭?”
李再豐想了想,搖頭道:“不是。他們是三人輪流,每日由兩人負責(zé)白天,剩下一人負責(zé)夜間。負責(zé)白天的晚上休息,負責(zé)晚上的白天休息。”
岑含點頭道:“這就好辦了,咱們只需挑對日子,錯開你與墨商……”
一切約定妥當(dāng)時已近五更,岑含悄無聲息退出書房,飛身上了屋頂。
樂心見他完事,輕輕拿瓦片蓋上了方才用來觀察二人的小洞,笑道:“不賴啊!我以前怎么就沒瞧出來你這么能掰?”
岑含饒有興致地睨了他一眼,道:“可惜我開竅晚了,要不然當(dāng)初直接攛掇你娶了那左大小姐多好,也有人管管你這張嘴?!?p> 樂心一臉無語,只聽他接著道:“好了,別發(fā)愣了!事兒都辦完了,趕緊走罷,還留在這兒吃早飯嗎?”最后一個字說完時人已奔出老遠。
樂心身子一晃隨即跟上,自言自語道:“我倒是想去蹭個早飯,可惜這鬼地方都斷糧了,上哪兒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