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早晨并不安寧。
父親一早電話來,說想約程一朵見一面,不用太長時間就在附近商場的咖啡館。
林阿姨不放心,叮囑林瀟衡跟著一起去。
本來覺得沒必要興師動眾,只是太久沒見了,父女倆毫不傷感地聊聊家常這種事情應該自己能搞定吧,但看林阿姨一臉嚴肅的樣子,只好乖乖跟著林瀟衡下了樓。
進了咖啡館,才意識到自己天真了。
遠遠看到父親身邊坐著一位年輕的阿姨,兩個人貼在一起有說有笑。見程一朵來,坐得端正了些,揮揮手算作招呼。
“喲,這就是一朵吧,聽你爸說在啟大讀電子系?真是有出息?!睕]等程一朵開口,阿姨已經熱情地寒暄起來,“要是你弟弟以后也能這么有出息,我就滿足嘍。”
“弟弟?”正在疑惑,對面的兩個人相視而笑。
“是啊,一朵,你很快會有個弟弟了。”父親老了些,笑起來皺紋擠在一起,但幸福卻真真切切洋溢出來,這些是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的。“我是來邀請你參加婚禮的,就明天,排場不大,咱們幾個要好的家人朋友吃頓飯?!?p> 程一朵呆住了,一時間忘了該用什么表情才顯得不那么詫異。她想過父母未來的人生,也許他們會各自重新組建一個家庭,也許他們會復婚,也許他們還像原來一樣,互不打擾地默默關心著她。只是,當父親宣告母親永遠出局的這一刻,為了壓抑激動而顫抖的身體突然被掏空,她幾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哭出來。
四下是一片冰冷的黑暗,她變回了曾經流離失所的小女孩兒。父親沉浸在一片陰影里,無奈地說,如果你不要,我會好好把一朵帶大……母親拿起手邊的東西砸向他,邊哭邊喊,怎么可能讓你得逞,你的女兒必須跟著我!被丟在角落里那個十幾歲的自己,沒有人問她的想法,沒有人在乎她的眼淚。
恐懼,痛苦,孤獨,困惑全部飛出來,將她撲倒在地,哽咽無聲。在鋪天蓋地的不測里,林瀟衡伸出手緊緊握住了她。
溫暖從手背蔓延到手心,有力量在告訴她,不能軟弱,也不能退縮。
“那,我媽呢?!敝雷约含F(xiàn)在的表情很難看,光是忍住眼淚,幾乎就花光了全部的力氣。
“我還沒跟她說……你媽的脾氣你也知道,告訴她肯定又少不了一頓鬧,要不,以后再尋個機會說吧?!备赣H的語氣黯淡了下來,過往在母親面前他總躲閃,以前覺得是因為還有感情,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躲閃只是在逃避,沉重的愛他不想要了,曾經的真心愛過他也不想要了。
“你這樣對她……不公平。”頭低得不能再低,為了掩飾崩潰而將林瀟衡的手反握得更緊,她好想為母親說什么,可是此刻所有的語言都像是在乞討。
“我努力過,但后來怎么樣你也知道。一朵,幫幫我,幫幫我好么。”父親的痛苦如此熟悉,身邊阿姨立刻偎住他,開解說,“一朵你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怎么這么不懂事呢,你媽有感情,你爸也有!”
想舉起眼前的水杯,直接潑向對面兩張義正言辭的臉,她知道母親有多難,有多痛,有多不舍,可是,被定義為家人的那些年,父親無能為力的樣子歷歷在目,何況馬上又要多一個無辜的弟弟。
“該說的已經說完了,祝你們幸福?!绷譃t衡低沉地發(fā)話了。他站起來,拉著程一朵迅速向店外走去,背后傳來長長的叮囑,“明天上午,南苑飯店三樓別忘了啊?!?p> 程一朵捂著耳朵,仰頭面對刺眼的大太陽,眼淚滂沱。
曾經以為,在永無休止的爭吵里,她早就學會了沉默接受,這一刻,她要為母親,為自己,為那個永遠無法回頭的家真心實意地痛哭一場。
林瀟衡走上前,將她的頭抵到自己的肩膀,營造了一個安全的姿勢。
哭了很久漸漸安靜下來,抬頭看到林瀟衡被淚水浸透的襯衫,眼睛紅紅的,噗嗤一聲笑了。
“好受點了沒?”把她的頭又按回自己肩膀上,“再靠一會兒?!?p> 她乖乖地卸下了所有堅硬的外殼,挨著林瀟衡像一只受驚而全身冰冷的小動物,抑制不住地顫抖。
“是不是很好笑,我爸要再婚了,我媽卻不知道。”
“我剛剛一直擔心你會受不了,可你……其實你想怎么生氣難過都沒關系的?!?p> “我不想再做選擇了,一次也不想了?!?p> 程一朵墊起腳,伸出雙手圈住林瀟衡的脖子,將頭深深埋進安全的氣息里,緊緊抱著他。
這一刻,除了眼前這個男孩,她一無所有。
男孩也安靜地將她深藏入懷中,他比任何時候都想把所有不好的,壞的,讓人難過的事情,擋在門外。
這是漫無目的的一整天。
看了場電影,吃了兩塊冰激凌蛋糕,外加心心念念的四川火鍋,林瀟衡拉著程一朵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傍晚,在商店透明的落地窗前,林瀟衡指了指里面那條白色小裙子,問,“去試試?”
“干嘛?”撇了撇嘴,以為又在逗自己玩。
“你就這樣參加你爸的婚禮呀?!绷譃t衡不由分說地把她拉進去,招呼營業(yè)員幫她換上。他要這個被嚇壞了的姑娘,即便最束手無策,也能無限從容地震懾全場,這才是對那些試圖看戲的人最有力的還擊。
“你男朋友對你真好?!睜I業(yè)員站在身后,一邊調整拉鏈一邊羨慕地說。
“不是啦?!背桃欢淠樢患t,慌忙解釋。
“還不好意思。”營業(yè)員會心一笑,“這是我們今年的新款,穿在你身上真好看。”
抬起頭,被鏡子里的女孩驚到。
是我嗎?
被小裙子襯托得異常白皙的肌膚,修長的手臂,玲瓏別致的身材,加上剛剛飛上來的兩朵紅暈,耀眼得連自己都詫異。
“算了算了,我還是換回去吧?!辈缓靡馑嫉剞D身,接觸到林瀟衡亮晶晶的目光,緊張到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你看多合適!”營業(yè)員適時地攛掇林瀟衡買下來,“簡直就是為你女朋友量身定做!”
林瀟衡晃了一下神,抬抬手說,“包起來吧。”
“現(xiàn)在買衣服都這么隨便的嘛!”程一朵正準備換回自己的衣服,一眼瞥見這條沒有過多裝飾的裙子居然要五千塊錢!尷尬地從試衣間探出頭,“茲茲”地示意林瀟衡快過來看。
“怎么啦?”林瀟衡不明就里地走過去,看到程一朵正舉著標牌向他擺手,夸張的口型喊著“太……貴……啦……”一臉不拘一格的憨態(tài)。
林瀟衡笑了,“什么,再要一條?沒問題,營業(yè)員,再給她拿一條!”
話還沒說完,程一朵氣沖沖跑出來,“林瀟衡你是故意的對不對,咱們走啦?!?p> “好,走啦?!币皇掷^她,直接十指相扣。
“這是您的裙子,請拿好?!睜I業(yè)員熱情地將袋子送到林瀟衡手中。
“太奢侈了!你竟然五千塊錢買一條裙子!”剛走到店門口,程一朵大呼小叫起來,“接下來咱倆要吃多久的泡面,你就說實話吧?!?p> 林瀟衡沒回答,專心地牽著她,若有所思的模樣。
意識到好像這樣被他拽一整天了,程一朵的臉立刻又燙了起來,輕輕地想把手松開,不料林瀟衡一使勁牽得更緊了。他總擔心上午的場面把自己嚇壞,這樣看來,明明心有余悸的,是他自己。算了,反正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家伙,大概對自己也沒什么別的心思。
程一朵這樣想著,把心放回原位。
“要吃泡面也是我吃?!绷譃t衡沉沉的聲音傳來,“衣服很配你?!?p> “五千塊錢的衣服哎,誰穿不配!”程一朵好笑地反駁他。
“以后你可以常常穿裙子,我買得起?!贝蟾攀请x得太近,反而看不清他的表情,無數(shù)詞不達意重新排列,“我是說,你收拾收拾,還能看。”
這是一條貴得很悲壯的裙子。
它是自己在無數(shù)次想退縮的時候,搖旗吶喊的滿腔孤勇。
第二天臨出門前,林阿姨找出一條水晶項鏈給她戴上,“快去吧好孩子,你媽有我呢?!彼哪肯鄬?,心領神會。
“早點回來?!绷譃t衡的囑咐還是平靜的。
“放心吧?!边@個早晨,她好像不那么害怕了,也許是手心里殘存著昨天的溫暖,也許是事到臨頭別無選擇?!斑€得趕回來再復習一遍習題,明天下午的重考我可是有點小理想的!”
一步一步下樓,心是飽滿的。
不用回頭也知道林瀟衡一直倚在門口,用目光照亮自己前方的無限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