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老、少
九月,秋雨陰寒。
整個皇城籠罩著一股壓抑的氣氛。
而在這國家危亡時刻,領(lǐng)軍機處事的張輔病了。
英國公府,張輔的書房。
精神抖擻的張輔正在與朱祁鈺相對而坐,二人之間擺放著已經(jīng)下了一半的棋局。
而張輔此時沒有一點下棋的心思,緊盯對面看著棋盤的朱祁鈺說道:“皇上,你一點都不擔心嗎,當年我跟太宗爺打到南京城下,也沒你這么沉得住氣。”
與張輔對坐下棋的正是剛接手皇位,還未登基的當今皇上景泰帝朱祁鈺。
他是被張輔看著長大的,從小打慣了,哪怕兩人如今身份地位已經(jīng)不同往日。
但張輔依然對他尊敬不起來,這并不是恃寵若嬌、倚老賣老。
而是二人之間有一種莫名的感情,這種感情就好比長輩對晚輩的寵愛,晚輩對長輩的尊重。
朱祁鈺聞言并未抬頭,指間捏著棋子,繼續(xù)看著棋盤沉吟道:“您老可是河間王的兒子,靖難功臣,侍奉過太祖太宗的人物,會比小子沉不住氣,騙鬼呢?!?p> “啪嗒?!?p> 一子落盤。
朱祁鈺抬頭看著面前頭發(fā)花白,七十古稀的張輔繼續(xù)道:“擔心有什么用,城破了咱們誰也跑不了,更何況還沒破呢,也破不了。”
張輔淡淡地笑道:“呵,挺自信?!?p> 朱祁鈺眉頭一挑淡淡的反問道:“我自不自信,跟城會不會被破沒有一點關(guān)系?!?p> 張輔點了點頭,捏起一枚棋子,輕聲道:“嗯,還沒被權(quán)力沖昏頭腦?!?p> 不過接下來朱祁鈺的一句話,卻讓他震驚不已。
“老太婆必須死,她太鬧了?!?p> 朱祁鈺神情平淡,沒來由的突然冒出一句話。
張輔心頭一跳,準備落子得手也停了下來,他早就猜到孫太后的死不正常,卻沒想到真的會是朱祁鈺做的,也沒想到朱祁鈺這么狠辣。
更沒想到朱祁鈺的勢力觸手,居然能夠深入大內(nèi)搞風搞雨。
心中震驚的同時,也升起一絲疑慮。
他這是要干嘛,試探自己嗎?
張輔敢肯定,如果明日有一丁點有關(guān)孫太后死因猜測的消息傳出,他們張家估計也就到頭了。
不過他還是故意氣憤的質(zhì)問。
“那可是你嫡母,更是太上皇的生母,僅僅因為她打壓你嗎?”
朱祁鈺輕蔑道:“嫡母?生母?別說你不知道。而且她死了,我才睡的安穩(wěn),整個大明才能安穩(wěn)。”
張輔有些詫異的看著面前有些不認識的朱祁鈺,這是不打算隱藏了嗎?
朱祁鈺向后倚靠,看著窗外的夜色,說道:“那年老太后臨終前夜,我府上來了個人,這人帶著一封老太后給我的信,同時還有一份名單。老太后是想讓我看著那老太婆和王振,若老太婆要做呂雉、武則天,那王振要做趙高,那就不能給他們?nèi)魏螜C會。老太后沒直接動手,是礙于自己的名聲和皇兄,而我不一樣,我是個庶子,名聲又不好,借我之手除了那倆人,還能順帶除掉可能會威脅到那個位子的我,可謂是一石三鳥。不過好在皇兄還算聰明,知道拿出王振擋在前面,也懂得掌握平衡,不然我可就沒機會跟您在這下棋嘍。”
聞言,張輔終于知道為什么朱祁鈺能把觸手伸進大內(nèi)了,心中如同驚濤駭浪,原來已故的張老太后一直留有后手。
“唉......”
張輔忍不住嘆了口氣,道:“老太后對靜慈仙師,對你都有一絲愧疚,不然也不會托付我照看你?!?p> 朱祁鈺搖了搖頭,感嘆道:“若真出了那事,你護得住我?老太后是一如既往地精明,最后那幾年看似糊涂,實則大智若愚。臨了還不忘算計我這個庶子,而且我這枚棋子還得忍著一肚子委屈,對她三叩九拜、感恩戴德?!?p> 這個張老太后,可是明朝第一位皇太后,第一位太皇太后,歷史上有名的賢后,不貪權(quán)攬權(quán),一心只為大明。
仁宗還是太子時險些被廢,要不是這位兒媳婦頗為孝順深得太宗喜愛,可能仁宗就絕了登極的機會。
也有傳言張老太后跟太宗有染,這完全是無稽之談,能為宣宗選出胡皇后,為朱祁鎮(zhèn)選出錢皇后,為朱祁鈺選出汪皇后這些賢后的人,怎么可能生活有虧。
完全就是有心人為了污蔑太宗,造的謠。
而且這位老太后臨終前,還關(guān)心著國家大事,心里裝著完全都是大明王朝,不是呂雉這種皇后能比的。
而且老朱家后來的皇后,也都以她為榜樣,為標桿,為旗幟。
還有,老朱家從來不會出亂倫的事情,這是傳統(tǒng)。
這一點必須為老朱家正名,即使嫁到老朱家的女人一個比一個漂亮,也沒哪個皇帝干過出格的事。
因為老朱家最注重一個“禮”字。
沒辦法,朱元璋定下來的。
朱祁鈺從棋罐中拿出一枚棋子,道:“她留下的人我一個沒動,若不是上次中毒,我還真不好找借口清洗他們。其實她也看出皇兄守成有余,開拓不足。本來的一手好棋,被這母子倆玩的稀碎。不過還要謝謝他們,不然我也沒機會坐上這個位子。”
這事要從朱祁鈺繼位第二天說,當天晚上他留宿皇宮,睡前吃了點光祿寺送來的吃食,結(jié)果出事了。
也是在那天晚上,皇宮之內(nèi)可謂血流成河,就連光祿寺一干官吏都被下了錦衣衛(wèi)詔獄。
那晚,也讓所有大臣看到了朱祁鈺的獠牙。
張輔表情有些復雜,這些話他不想聽,因為這會成為張家覆滅的禍根,問道:“這些話,你可以不說的?”
“憋久了,容易憋出毛病。”
朱祁鈺淡淡的回了一句,旋即繼續(xù)說道:“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那些翰林院的史官成天無所事事,又常常將太史公掛著嘴邊。我就給他們一個學習太史公的機會??纯丛诖蟮睹媲?,他們是否真的能看淡生死?!?p> 張輔神情一愣,他覺得今天朱祁鈺精神有些不正常,左一句右一句,你完全猜不出他下一秒會說什么。
不過朱祁鈺這句話,他覺得很有道理,會心一笑,口中贊道:“你比你哥強,就連你祖父、你父親也不如你,我甚至在你身上看到了太祖太宗的影子?!?p> 朱祁鈺搖了搖頭,道:“我比不得他們,一位建立了大明,一位揚國威于海外,我差之遠矣。”
“不過......”
朱祁鈺抬頭看著張輔,眼神堅定的說道:“太宗放棄了大寧和東勝衛(wèi),爺爺放棄了安南,父親放棄了開平衛(wèi),到了我哥這兒,更是丟了遼東的控制權(quán)?!?p> 張輔突然冷不丁的來了一句:“你要收復失地?”
“不,我要開疆擴土!”
朱祁鈺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高高在上的天空。
“在這蒼穹之下,我手所指之地,皆為大明之臣。我目光所及之處,便為大明之疆。我意志所傳到的地方,都要奉大明為尊。”
“你這個瘋子,你會把大明拖入深淵?!?p> 張輔面色有些難看,他若知道朱祁鈺的野心,定然會阻止他登頂。
他也看出了朱祁鈺為什么今天會那么異常,如果非要用詞形容朱祁鈺此時的狀態(tài)。
那就是亢奮。
對,亢奮。
別看他一臉平淡,可他的言語之間無不充滿亢奮的表現(xiàn)。
類似范進中舉。
不過,現(xiàn)在還沒有范進中舉這個故事。
張輔也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現(xiàn)在的大明已經(jīng)處在深淵之中,我將帶它走向天堂?!?p> 朱祁鈺說完回頭看著張輔,面容平靜,語氣卻略帶瘋狂說道:“您老了,已經(jīng)失去了進取的銳氣。”
說這他突然張開雙臂。
“大明還年輕,他需要新鮮血液,而不是耆耄老人。明年我會開文武恩科,景泰元年第一次恩科,中著皆賜天子門生,他們將是我大明崛起之基石?!?p> “啪......”
張輔強壓的怒火終于爆發(fā),再也忍受不了朱祁鈺的瘋狂,起身一巴掌甩在朱祁鈺臉上。
然而這一巴掌并未打醒癲狂的朱祁鈺。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朱祁鈺并未因為這一巴掌而生氣,嘴角掛著血絲反而肆虐的發(fā)笑。
“您老了,連巴掌都變得如此無力。”
“你瘋了,你被那個位置迷失了雙眼!”
張輔雙目噴火,咬牙切齒的說道。
“您病了,安心在府中養(yǎng)病吧!”
朱祁鈺目光冰冷的望著張輔,聲音平淡到?jīng)]有一絲情感。
“呼......”
張輔無力的跌坐在太師椅上,目光渙散。
看了看張輔,朱祁鈺轉(zhuǎn)身離開書房,當他走到門外,便聽到屋內(nèi)傳出張輔悲憤的嚎哭。
“太宗啊,老臣無能啊,老臣無能啊……”
張輔廢了。
這就是朱祁鈺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
土木堡所有在軍中有威望的勛戚,均命隕那里。
張輔是唯一一個還活著,并且在軍中威望頗深的國公。
朱祁鈺接下來要做的事,張輔一定會反對。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舊臣守成,這不是朱祁鈺想要看到的。
土木之后,朝廷格局大變,文官起勢必要依附朱祁鈺。
所以他要趁此時機,掌握軍隊。
而勛貴們在軍隊之中,頗有威望。
雖然土木清理了一批,所剩不多之人里也就張輔有威望。
他阻止張輔隨軍出征,不只是因為念舊,想保住張輔的性命。
更是因為張輔是活字招牌,有助于朱祁鈺軍制改革。
不過,他也不允許舊勛貴們插手他的軍隊,所以張輔只能做招牌。
需要他站出來時,他就站出來,不需要時,他就得安心養(yǎng)老。
“汝三人聽好了!今日起,英國公生,爾等生,英國公壽終,爾等殉葬,可明?”
朱祁鈺看著臺階下跪著三名身旁擺放著醫(yī)箱的醫(yī)者。
“喏,英國公生,吾等生,英國公壽終,吾等殉葬?!?p> 朱祁鈺離開后,英國公稱病不朝,次日上表曰:軍機處,利國之器也。
上允,自領(lǐng)軍機處事,保留英國公軍機大臣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