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利來利往
是夜。
“于卿,我欲改革軍制,若裁撤屯田制和軍丁制,可有何良策?”
朱祁鈺盤坐在篝火旁,手里拿著一張大餅,另一只手從大餅上撕下一塊塊小餅丟進面前一只圓凳上的海碗里,里面是乳白色飄著油花的羊湯,湯面兒上一點點肉丘被碎餅覆沒。
于謙跟朱祁鈺做著同樣的動作,不過他的速度顯然要比朱祁鈺斯文那么一丟丟,也就那么一丟丟。
畢竟大家都是老爺們兒,沒必要裝小媳婦兒。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非一朝一夕之功。”
“嘁,說了等于沒說?!?p> 篝火對面一勁裝青年,不屑道。
“祁鏞,不得對于卿無禮?!?p> 朱祁鈺開口呵斥對面的青年。
這青年正是朱瞻墡嫡子朱祁鏞,朱祁鈺和朱祁鎮(zhèn)的堂兄弟。
被朱祁鈺呵斥,他悻悻然的埋頭吃飯,不在說話。
朱祁鈺沒打算讓朱瞻墡父子離開京城,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王爺們?nèi)刖?,放朱瞻墡離開,怎么讓其他藩王來京城啊。
朱瞻墡是跟朱祁鈺同宗同脈,他自己特有野心,做一個治理一地的藩王,還是身居廟堂掌天下廟算,不用說他也選后者。
更何況朱祁鈺還有恢復塞王制度的想法,就此一點他也不想走。
這不,趕忙把剛認回不久的親兒子送到朱祁鈺身邊。
美其名曰學習,當然不是讓朱祁鏞來學習怎么做皇帝的,畢竟朱祁鈺也是個雛。
實則是跟朱祁鈺拉近關系。
當然,有這種想法的藩王不止朱瞻墡一個,畢竟朱允炆削藩之后,藩王實力大減。
朱棣登基后也并未恢復藩王建制。
如今,朱祁鈺流露出復塞王舊制的想法,誰不想分一杯羹,特別是老塞王們的嫡系,更是想再現(xiàn)祖宗榮光。
“邊軍三丁守城,七丁屯田;衛(wèi)所二丁守城,八丁屯田。每軍丁授田一份,由官府供給耕牛、農(nóng)具和種子,并按份征糧。
至太宗爺年間,全國軍屯約有八九十萬頃,這個數(shù)字不可為不龐大。
再有鹽商屯田中鹽之法,軍守邊,商供餉,以鹽居其中,為之樞紐,故曰開中。
錦衣衛(wèi)密報,大批屯田被豪紳、將校侵占達十萬余頃,商屯亦因“開中法”已有廢弛之像,軍卒生活無著而出現(xiàn)逃亡,衛(wèi)所軍備也出現(xiàn)衰敗跡象。
遠的不說,就說近的,浙江葉宗留、福建鄧茂七、宣平陶德二因何成禍?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商人逐利無可厚非,但是侵吞公田國利,該若何?”
“壞國根基,當斬!”
于謙清貧這是眾所周知的,下無半畝薄田,上無片瓦遮雨。
手帕蘑菇與線香,本資民用反為殃。
兩袖清風朝天去,免得閭閻話短長。
這首詩七言《入京》,便是于謙所著,其意就是在嘲諷進貢歪風。
田,自古便是民之根本,國朝之基。
民以食為天,說的可不是美食,是糧食。
出身浙江的于謙,與那些人雖有同鄉(xiāng)之誼,卻無同袍之情。
若非三楊照拂,或許于謙根本不會被接納進入那支小團體。
而且現(xiàn)在貌似于謙很不屑那支小團體的所作所為。
朱祁鈺就是要于謙表態(tài),那些江南商人,終究背后有朝臣。
而且他也不忍心于謙被有心人道德綁架。
明朝中后期,農(nóng)田產(chǎn)出不足以養(yǎng)家,又有沈萬三富可敵國在前。
被朱元璋劃分的涇渭分明的職業(yè)制度已經(jīng)逐漸分崩離析。
農(nóng)戶從商者,匠戶從商者,比比皆是。
原本四民中的賤籍商民,卻成了香餑餑。
“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農(nóng)而改業(yè)為工商者三倍于前?!?p> 這句話,道明了明中期的民間重商思想的嚴重。
資本主義萌芽,也是在這時不知不覺中誕生于民間。
然而,商人逐利,商業(yè)又需要“交換”。
民間之貨已經(jīng)滿足不了實力強大的商人,他們便開始走上層路線。
“藝術”成為了上下溝通的樞紐,園林瓷器,繪畫書法,書籍出版。
這些朱祁鈺門清得很,云景商會下的新聞書局就沒少出版朝廷官員的作品。
沒辦法,朱元璋給定的工資少的可憐,文官們不得不開源。而無才的武將,就只能截流了。
窮士子負擔不起讀書的昂貴,商人出錢資助,士子中舉后以方便回饋恩情。
一來二去,便形成了利益鏈條。
各個以地域為界限的同鄉(xiāng)商人們相互扶持,串聯(lián)形成的商幫出現(xiàn)。
最后同省的商幫與商幫之間,為了利益互換匯聚成以省為單位的商會。
實力的增加,伴隨著欲望的膨脹。
這也讓明朝商人的膽子越來越大,甚至想要操縱時政。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商人居然成了一股反對宦官專政的“清流”,這歪的都不知道歪到哪兒去了。
可要是沒有人在背后撐腰壯膽,他們敢這么歪嗎!
還有,他們反對的是宦官嗎,他們反對的是朱氏皇族好不好!
商助官,官拂商,官商勾結,已經(jīng)不是為禍一方那么簡單了。
“我欲招魏國公徐承宗入軍機處,于卿以為如何?!?p> “難,徐氏一門雙國公,若魏國公留守南京方能無事,可來京城必定惹有心之人針對徐氏一族。”
于謙并不是反對徐承宗入軍機處。
恰恰相反,他倒很希望有位公爵坐鎮(zhèn)軍機處,這樣能壓制五軍府那群莽撞人。
畢竟張輔現(xiàn)在掛名不管事。
而且說到底他是個文臣,他也看出來朱祁鈺要收權,自己若成了阻礙,必定會被待定,那心中一腔熱血報復便無處施展。
但是事實擺在面前,原本徐氏一門兩國公已是顯赫至極,一南一北定國支柱。
若是同族的兩位國公同在京師,這股力量就算皇族也要為之側目。
這也不是勛貴們想看到的,不過確是文臣們想要的。
而且,此舉不僅會讓朱祁鈺失了勛貴之心,也多得不到文臣之心半分。
于謙不信朱祁鈺沒看出此事弊大于利。
可是他發(fā)現(xiàn)打算促成這件事的朱祁鈺好像并不在乎。
“哼,一門雙國公,那是人家本事,羨慕不來就嫉妒,一群蒼蠅鼠輩,惡心人?!?p> 對面吃飯的朱祁鏞聞言,大罵起來。
朱祁鈺這次并未制止。
老一輩的勛貴,除了與國同休的五位公爵外,剩下的沒幾個能讓朱祁鈺看上眼的。
“祁鏞這話說的沒錯,一門雙國公那是人家的本事,若誰有本事立下大功,我也不吝高爵顯位?!?p> “嘿嘿……”
得了朱祁鈺贊成的話,朱祁鏞撓著后腦勺笑了笑。
朱祁鈺為什么要讓魏國公入京,除了鎮(zhèn)壓五軍都督外,更大的原因是想給江南的毒瘤一個更大生長空間。
沒了魏國公這把與國同休的懸空之劍,他敢打賭,南京方面絕對會飄。
就是不知道會不會達到他期望的地步,如果能達到,那么這將會是一個讓他揮刀的好借口。
若不是朱元璋定下的國都,朱棣怕背個不孝的罵名,估計早就罷黜了。
所以,若事成,朱祁鈺也會借機罷黜南京陪都。
朱祁鈺敢這么玩是因為他有底氣,他有十五萬真真正正屬于他的軍隊,沒有任何人制肘,而且是見過血的鐵軍。
這支軍隊,五萬駐扎在西遼河兩岸的大鮮卑山里,五萬駐扎在大寧衛(wèi),五萬駐扎在開平衛(wèi)。
不然為什么瓦剌蒙古的鐵騎不敢夸過大鮮卑山一步,完全是被這些常年駐扎在大鮮卑山里的鐵軍打怕了。
他們在抵御瓦剌的同時,還起到練兵的作用。
而且只要他想,十五萬軍隊隨時可以跨過長城南下。
就算放棄遼東,也不是不可以。因為這支軍隊,原本就是為了未來南下所準備的。
這也是為什么土木之變時,開平衛(wèi)的五萬駐軍完全可以馳援,但是他卻選擇按兵不動,眼睜睜的看著五十萬軍民百姓慘遭屠戮。
因為這支軍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耗費無數(shù)財力心血打造的底牌,為得就是有朝一日助他平定中原,故而輕易不得暴露。
說到底,就切身利益而言,其它都是可以靠邊站的。
近來,朱祁鈺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卻無法問策他人。
滿人為什么能統(tǒng)治百倍于自己的漢人,而日本卻無法統(tǒng)治中國。
以漢治漢,以華抑華。
滿人做過,日本也做過。
日本有南京大屠殺。
滿人也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
可為什么最后結果卻背道而馳?
再往前,元朝、南北朝,無論長短都能在這塊土地上建立統(tǒng)治政權。
思來想去,也就一個原因,那就是外來文化的入侵讓漢人民族主權再次覺醒,在加上巨大的外部壓力使得漢族空前凝聚。
不過也有時代的原因,那時西方列強雖然也想吃下中國這塊蛋糕。
奈何胳膊有點短,列國又相互牽制,給中華民族覺醒的機會。
所以才能在后來的抗戰(zhàn)中持續(xù)消耗日本國力八年之久。
不然熱武器時代的戰(zhàn)爭,又是什么讓一個落后世界數(shù)十年的國家堅持下來的。
如何讓民族像民國時期那樣思想覺醒?
這個問題剛冒出來就被他掐死胎腹,再也不敢想了。
為什么?
臥槽,一個封建社會統(tǒng)治者,玩解放思想游戲,他不想活啦......
死不死啊他!
就算他被后世文化思想從小熏陶,但是二十余年的封建生活,早讓他沒了人權理念。
有的只是能活下去的現(xiàn)實。
環(huán)境可以改變?nèi)?,這句話一點沒錯。
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送你兩個字“呵呵......”
對不起,請先活下去,再來談“高尚”。
“于卿,你知道老百姓想要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