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書信
婉娘陪著朱祁鈺離開太廟。
“皇上,您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愛情嗎?”
婉容開口問道。
朱祁鈺扭頭看了她一眼,回頭繼續(xù)走著:“我是男人,自小我就明白一個道理,男人永遠(yuǎn)只能喜歡名和利。因為歷史的本相是勝利者的臉!”
婉娘眼神突然黯淡,旋即又問道:“那您愛皇后和杭妃嗎?”
朱祁鈺沉吟了一會道:“如果我是路邊的乞兒,你覺得她們會看上我嗎?當(dāng)我在深淵時,一切都是黑暗;當(dāng)我在天堂時,一切都是光明。”
朱祁鈺說完加快了腳步,他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因為沒有意義。
“可您現(xiàn)在在人間!”
這句話在婉娘心中回響,并未說出口,因為她怕說出來朱祁鈺會惡了她。
這時遠(yuǎn)處跑了一名氣禁衛(wèi),他俯在朱祁鈺耳邊一陣低語。
朱祁鈺的眼神逐漸陰冷,開口吩咐道:“傳令九門,若北方將士來京,鳴炮三聲?!?p> “諾?!?p> 氣禁衛(wèi)應(yīng)聲退去。
午門外,于謙帶著幾個文吏著急忙慌的往太廟疾行,趕巧碰上準(zhǔn)備回皇宮的朱祁鈺。
“皇上,軍情急報?!?p> “瓦剌已經(jīng)入關(guān)了吧。”
朱祁鈺未停下腳步,于謙緊隨其后。
“是,軍報瓦剌西路已過大同,由也先統(tǒng)領(lǐng),軍力三萬,不日將到靈丘。”
“三萬都擋不住,邊軍越來越不行了。”
“因為太上皇被也先挾持在內(nèi),而且怕瓦剌有詐,郭登不敢輕出。”
于謙維護道。
“不行就是不行,不用替他們找借口。此戰(zhàn)若得天之幸,軍隊改制刻不容緩。”
朱祁鈺擺了擺手,繼續(xù)道:“你去督軍吧,想來不到旬日,瓦剌便會兵臨城下,你我君臣當(dāng)盡全功,我安排完家事,便去德勝門?!?p> “皇上萬金之軀……”
不等于謙說完,朱祁鈺打斷道:“若城破,還哪來萬金,去吧?!?p> “喏。”
于謙知道勸不了了,相處日久了,他也知道朱祁鈺是個乾坤獨斷的皇帝,勸一次就好,再勸反而惡了他。
“皇后在哪?”
朱祁鈺走進午門,問道當(dāng)值的宦官。
“此刻應(yīng)該在坤寧宮,陪太上皇后。”
宦官不確定回道。
“那就去找,確定皇后在哪兒?”
朱祁鈺淡然道。
“喏”
宦官也顧不上值班,拔腿就往乾清宮方向跑去。
直到朱祁鈺走到謹(jǐn)身殿西面的后右門,得到宦官來報汪皇后在萬安宮。
“婉娘你去請母親和杭氏到坤寧宮,小六帶人把所有皇子皇女及太上皇嬪妃請去坤寧宮。”
“喏”
“喏”
等二人離開,朱祁鈺帶著僅剩下的四名氣禁衛(wèi)去了萬安宮。
“呵,哈……”
剛到萬安宮院外,就聽到院墻里傳來聲聲嬌喝。
門口的值班太監(jiān)看到朱祁鈺剛準(zhǔn)備行禮,就被示意禁聲。
等了許久里面才沒了聲息,緊接著就聽到汪皇后的聲音。
“呼,許久未練,有些吃不消了?!?p> “皇后,您千金之體為何要這么拼命?!?p> “土木之戰(zhàn)國家軍隊損失慘重,如今外敵趁國家空虛南下來犯,邊軍不可輕動,若瓦剌打到京城,我也可替皇上上陣殺敵?!?p> “您這是要做馬皇后娘娘那樣的女子嘛?”
“馬皇后娘娘是我的榜樣,她老人家輔佐太祖皇帝建立大明,我不奢望及其萬一,只要能替皇上分擔(dān)一些憂慮,也是應(yīng)該的,誰讓我是他的皇后?!?p> “皇后……”
“你個小妮子,先讓我喝口水行不行!”
朱祁鈺步入宮門,就看見汪淑賢一身戎裝英姿颯爽的立在哪里,端著茶盞飲茶。
“叩見萬歲爺!”
侍女、健婦紛紛跪拜行禮。
“噗……”
正飲茶的汪淑賢驚了一下,一口茶水噴出。
端著茶盞機械般的回頭,看到朱祁鈺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后,趕忙準(zhǔn)備行禮。
朱祁鈺一把扶起她,接過茶盞遞給身后的氣禁衛(wèi)。
“換一盞溫?zé)岬牟鑱??!?p> “喏”
氣禁衛(wèi)接過茶盞,叫起一位侍女換茶去了。
而朱祁鈺卷起袖子為汪淑賢擦拭下巴上的茶水。
“謝謝!”
“啊……”
汪淑賢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時間有些呆萌。
“問你個問題?這個問題我一直想問?!?p> 朱祁鈺看著汪淑賢呆萌的樣子,輕笑起來。
“你,你問?!?p> 汪淑賢被他弄得有些不自然。
“你愛過我嗎?”
“啊!”
汪淑賢很驚訝,他怎么會問這個問題。
朱祁鈺沒說話,而是靜靜地看著她,她被看的有些不自在。
二人沉默許久。
汪淑賢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想回答,轉(zhuǎn)念一想,皺起眉頭。
“皇上,瓦剌南下進犯,您當(dāng)以國事為重。”
“我知道!”
“你知道,為什么還將心思放在兒女情長之上。”
一聽朱祁鈺的回答,汪淑賢連敬語都不用了,開始斥責(zé)。
朱祁鈺依然保持著微笑,伸手給她撫平散落的發(fā)絲,眼神中多少有些傷感。
這一世還是沒有人在意自己。
“我怕再不問,以后就沒機會問了?!?p> 朱祁鈺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自己的傷感,繼續(xù)道:“好了,以后要漂漂亮亮的,我的女人不能丑,去坤寧宮吧,母親也去了?!?p> 他捏了一下汪淑賢粉嫩的臉蛋,凄慘的一笑,便轉(zhuǎn)身離開。
汪淑賢愣住了,四目相對的時候,她看到了朱祁鈺的情緒,可是有些話怎么也張不開口,還在猶豫不決時,感覺臉突然被捏了一下。
那一刻她內(nèi)心是甜蜜的。
但,當(dāng)她看到朱祁鈺那笑容時,心中莫名的刺痛。
“喂,喂!”
朱祁鈺聽到身后不自然的喊叫,回身看了過去。
“等你回來我告訴你!”
汪淑賢笑了,笑的很開心,是因為一種從未有過的莫名清晰,讓她很快樂。
“你們聽到了嘛,等回來得給我作證?!?p> 朱祁鈺也笑了,笑的同樣開心,原來這個世界還是有人在意自己的。
對汪淑賢重重的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離開了。
在朱祁鈺轉(zhuǎn)身的那一刻,二人都留下了眼淚。
汪淑賢流淚,是因為送夫出征前才明白自己丈夫?qū)ψ约旱那楦小?p> 朱祁鈺流淚,是因為自己征戰(zhàn)前才明白自己妻子對自己的情感。
從此刻起,二人的關(guān)系似乎近了一步,因為他們真正的正式向?qū)Ψ奖磉_了自己的在乎。
汪淑賢體力有些不支,蹲在地上抱著雙膝看著朱祁鈺遠(yuǎn)處的身影,突然泣不成聲。
侍女們也哭泣著安慰,越安慰汪淑賢哭的越厲害。
這時胡蕖帶著一對女官走了過來,看到眼前的場景,忍不住問向一旁的健婦。
在健婦將剛才的經(jīng)過講述一遍后,胡蕖以往威嚴(yán)的臉上泛起笑容。
她帶人上前將汪淑賢扶起。
“皇后應(yīng)該開心才是?!?p> “可我,可我,在他離開的時候,心里老覺得失去了什么!”
汪淑賢抽泣的說道。
“那是愛!”
胡蕖扶著她往寢宮里走。
“原來這就是愛?!?p> “愛很簡單,關(guān)心他冷熱,在乎他安全,心里經(jīng)常念著他,想著他,這就是愛。”
“可我是皇后?!?p> “哪怕皇帝是九天之帝王,您是九天金鳳。但你們依然是凡人之軀,也會有凡人之情感。您當(dāng)知道,嫁乞隨乞,嫁叟隨叟。更何況,你們之間還有平安公主為羈絆?!?p> “下雪了!”
汪淑賢突然感覺臉上一絲涼意,抬頭看到天空飄起了雪花。
他別忘了加衣服。
自己似乎還未給他縫制過衣物,往常都是杭氏的工作。
坤寧宮。
“殿下您起了?!?p> 錢皇后從躺椅上起身,侍女趕忙上前侍奉。
“外朝情況如何?”
“回殿下,還沒有消息,不過皇上遣人來了,見您沒醒一直在外候著。”
侍女拿起溫?zé)岬陌捉伣o她擦拭紅腫的眼睛。
“快叫進來?!?p> 錢皇后推開侍女讓她去喚。
“喏”
侍女將絲巾白絹交給旁人,便退了出去喚人。
不一會兒,她帶著一名身穿麒麟服的氣禁衛(wèi)走了進來。
“臣,錦衣衛(wèi)侍衛(wèi)營副統(tǒng)領(lǐng)伍安,參見太上皇后,殿下千歲?!?p> 氣禁衛(wèi)入門納拜。
“可是有太上皇的消息了?”
錢皇后迫不及待的問道。
“回殿下,瓦剌挾持太上皇南下,已過大同,不日便到紫荊關(guān)?!?p> “嗚嗚……皇帝啊……”
錢皇后聞言便泣不成聲。
“殿下安心,太上皇在瓦剌并未被苛待,朝廷也給太上皇送去了金銀寶器,不會讓太上皇受太多苦。”
“皇上可有救出太上皇之法?”
聞言錢皇后內(nèi)心稍安,帶著哭腔問道。
“回殿下,瓦剌此次兵鋒直指京師,若瓦剌攻破紫荊關(guān),兵臨城下,皇上言或有救出太上皇的契機。”
“好……”
不過錢皇后剛發(fā)出聲就立刻止住,她雖然憂心朱祁鎮(zhèn),但也知道如今京師守備空虛,若瓦剌兵臨城下,畢定是天下大禍。
“可有應(yīng)對之法,抵御外敵?”
“皇上與兵部尚書于謙,已在九門外列兵以待,若瓦剌兵臨唯死戰(zhàn)?!?p> “唉,都是他的錯……”
眾人不用猜也知道這個“他”是誰,紛紛拜倒不敢言語。
“你去吧,保護好皇上,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皇上了?!?p> 錢皇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否則也不會被張?zhí)筮x作成為朱祁鎮(zhèn)的結(jié)發(fā)妻子。
“皇上讓我來將兩封書信交與殿下?!?p> 說著從懷里取出兩封信件,高舉過頭繼續(xù)道:“皇上言,若他又不忍言之時,請殿下打開第一書信,信中會有對我大明以后的安排。”
“皇上,唉……”
錢皇后剛開口,卻再也說不下去,嘆息一聲問道:“那另一封呢?”
“是,是……”
氣禁衛(wèi)有些磕巴了,他不敢說。
“說吧?!?p> “是皇上的遺書,僅讓您一人看閱?!?p> “你說什么?怎么好好的就留遺書了?”
錢皇后聲音驟然高了幾分。
“嘩嘩嘩……”
這時殿外穿了軍隊集結(jié)的聲音。
“外面何事?”
“回殿下,門外是負(fù)責(zé)戍衛(wèi)的錦衣衛(wèi),若事不可言,我等會護送皇子皇女及各宮嬪妃離開京城。”
“唉……”
錢皇后除了嘆息還是嘆息,此時她覺得自己的哭泣是多么無奈,徒增煩惱給朱祁鈺。
“書信拿來,你退下吧?!?p> “喏”
氣禁衛(wèi)將書信交給侍女,便退出大殿。
錢皇后拿著兩封書信。
一封上寫著:示情而啟。
另一封寫著:皇嫂親啟。
她捏著兩封信看了許久,才打開那封僅讓她一人看閱的信封。
開篇白話,卻情真意切。
“嫂子:第一次這么叫您,這幾年來多勞您看護,讓弟弟能過的舒緩,弟還想著怎么報答您呢,結(jié)果遇到這事兒。
說真的,我騙了您,我也不知道怎么救回我哥。因為草原上那群狼是喂不熟的,只要妥協(xié)一次,他們就會得寸進尺。
我做了皇帝,其實一點也不開心,若我是平常百姓,就不需要在家人和天下之間做選擇。您是不知道有多難,愁的我都快禿頂了?!?p> 錢皇后看到這里,臉上閃過一抹微笑,身旁的侍女還有些奇怪,這不是遺書嘛。
“之前我哥是皇帝,現(xiàn)在我也是皇帝,這個國家我們是站在最前面的,如果我們退了,那國家也就亡了。而且我也一直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男人的責(zé)任。
自盤古開天,三皇定國,五帝開疆,凡國遇大事,男當(dāng)在祀與戎,泯軀祭國,即燹骨成丘,溢血江河,亦不可辱國之土,喪國之疆。
士,披肝瀝膽;將,寄身刀鋒;帥,搠血滿袖;王,利刃輝光。
吾等無長幼尊卑,無先后貴賤,必同心竭力。頃黃河之水;決東海之波;征胡虜之地;剿倭奴之穴;討欺吾之寇;伐蠻夷之戮。
遂滄海橫流,兒立身無愧。任尸覆遍野,唯精魂可依。
望嫂子將此教導(dǎo)給后世子孫,讓他們明白這天下不僅僅只有權(quán)勢,更重要的還有他們背負(fù)的責(zé)任。
須知,一寸山河一寸血。
而我大明開國以來,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這也必將是我大明終其一朝之信條。
弟,朱祁鈺。
正統(tǒng)十四年,十月初一?!?p> 看到最后的日期,錢皇后發(fā)現(xiàn)這是朱祁鈺早就寫好的。
一時間悲從心中來,淚水泉涌,卻不似往日那般哭喊。
因為她此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往日哭喊想要引人注意的行為是多么的幼稚。
在國仇家恨面前,自己那點事又算什么。
越想越自責(zé),越想越覺得愧疚。
“你比你哥更適合做皇帝!”
吳太后乘坐著車輦,手里拿著朱祁鈺遣人給她送來的書信。
信中沒有多余的話,只有那幾段“自盤古開天”的遺言。這是朱祁鈺前世在一部電視劇里看到的,他當(dāng)時覺得這話特別慷慨激昂,于是便背了下來。
而如今被他當(dāng)作自己的遺言,同時也是用來激勵即將血戰(zhàn)殺場的軍人們斗志的一篇文章。
讓他想不到的是,收到書信的兩個女人都提前打開了信封。
“我的兒啊……”
一聲凄厲的嚎叫,從車輦傳出響徹整個坤寧宮院子。
“太后,太后,快傳御醫(yī),傳御醫(y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