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在口頭上暢游了五湖四海。他聊完松濤林海,我就描繪沙漠荒原,彼此越發(fā)覺得相遇太晚。
隨后數(shù)天,趙士程每日都約我在馬場見面,他教會了我騎馬和射箭。我的劍術(shù)雖不像北辰那么精湛,花拳繡腿拿不上臺面,不過也可以單獨舞一套連貫且漂亮的招式。我記得最深刻的三招,分別是花飛滿樓、燕子回旋以及醉引太平,因為這三招的名字很好聽。
我跟他肩并肩漫步在月色下,長街上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我說:“你教會我這么多東西,從此以后,我只管叫你師傅吧?”
趙士程的微笑中,還藏著一絲我看不透的韻味。
難道是我太見外了?從小到大,我與務(wù)觀表哥最是親近,因而人前人后我都直呼他的表字“務(wù)觀”,陸瀟、陸淞與我并沒有那么親密無間,他們稱我為“四妹妹”,我除了喚他們“大哥”、“二哥”,四下無人時則直接以名相稱。
我搞不懂該怎么稱呼趙公子,當心中叫他“子惜”時,脫口而出又變成了趙公子。以“師傅”相稱,既比趙公子親切,又很容易說出口。
趙士程在身旁問道:“蕙仙真想拜我為師么?以后我們只能是師徒關(guān)系?”
我深思了一會兒,怕他誤以為我接近他只是為了學習武功,忙解釋道:“當然不是,我們還是朋友,嗯……很好的朋友。”
他與我有著幾乎相同的觀念,都期待收復江河、盛世太平,再尋一位知心人,看遍天下美景。
志同道合,應(yīng)該算是好朋友。
趙士程又問:“所以我們只能是朋友,永遠是好朋友?”
我不會察言觀色,要不然就不會遭受陸母的責罰這么些年了。我不懂他的話是什么意思,難道要我給朋友加上一個期限么?那么,我倒希望期限是永遠永遠,這輩子都不會失去他這樣的好朋友。
可他歪著頭喃喃自語的樣子,似乎在期待我說些其余的東西。
滿街華燈初上,紅通通的燈籠照亮了我們的臉龐。我問:“除了做我的師傅、朋友,我們之間還能有什么關(guān)系……”
他的眼里折射出前所未有的專注與深情,望著我說:“趙士程閑散宗室,清白出身,年十九,無高官,無功績,僅有癡心專情,以及此生相伴、不離不棄一諾。大抵算得上一個好人家,不知配不配得上你,能否迎娶蕙仙為妻?”
長街上人來人往,鬧哄哄一片。
我聽不見了,也看不見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沒瞎,也沒聾,可是周身人潮似乎全都與我無關(guān)了。
最后我點點頭。
天啊,滿心滿眼都是這一道月光。他的聲音,他的笑容,從此將會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
我完全淪陷了。
我相信他與我有相同的感受,因為我們已經(jīng)忽視了北辰,不知不覺走到陸府門前,才發(fā)現(xiàn)北辰早就在門口等著我倆了。
趙士程與我再三道別,決定即日選好日子,親自來陸府定下婚約。
第二日,又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滿院子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我無心再去馬場,將與朝思暮想的人結(jié)為夫妻,反倒有點膽怯。
昨日他還是我的朋友,可晚上卻跟我約定日子,要來陸府下聘迎娶我為妻了。我踱步至后庭,看見曾先生正在畫池中的白蓮,便將心中疑問與焦慮說給他聽。
曾先生說,當我質(zhì)疑那是愛情還是友情時,它就已經(jīng)是愛情了。
我和迎香坐在屋里刺繡,偶爾讀些詩詞。我從來沒覺得它們有那么美妙,譬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又或是“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讀到那些詩我更坐不住了,不知道趙公子究竟何時才來陸府。
就在我連續(xù)發(fā)呆五天后,迎香忽然跑過來,在門外急急忙忙大叫道:“姑娘!來人了!來人了!”
我滿心歡喜,扔掉只繡了幾針的荷包,問她:“是趙公子?”
迎香告訴我,來到陸府的不是趙公子,而是我的繼母。
一番周折,我換好衣裳去前廳拜見了繼母,得知爹爹的身體大不如前,于是繼母趕來陸府接我回唐府看望爹爹。我雖然十分失望,但心系爹爹的身體,便把趙公子與我的事暫時擱置一邊,當日收拾好行李,與繼母返回老家。
臨行前,我在陸府門口等了又等,可是始終不見人影。這一別回家去后,我擔心他來陸府見不到我,誤會我失約,心中的話又不便對陸母講明,焦急萬分時,正好見北辰站在門后悄悄與我送別。
這兩日都看不著他,總覺得他怪怪的。我招呼他過來,他把他最心愛的匕首送給了我。他的神色似乎太過沉重,好像舍不得我離去。繼母不同意帶一個“男仆”身份的孩子回唐家,我只好答應(yīng)北辰,一定用最快的時間再回陸府,還會給他帶好吃的枇杷,我家里的枇杷樹是爹爹小時候跟我娘一起種下的。
“唐婉,”繼母在馬車上叫著我的名字,她的臉色顯然很難看了,“早些啟程,不要耽誤了?!?p> 我在路口望了又望,仍是空蕩蕩的,沒有那道白衣身影,只好交待府上的一個管家,幫我留心趙公子的來信。這位管家愛喝酒,與我的交情還不錯,待他答應(yīng)后,我方坐上了馬車。北辰在遠處忍不住顫抖,幾欲追隨我而來。我覺得北辰的樣子很奇怪,務(wù)觀在廳堂里與我分別的時候,倒沒有北辰那么不舍那么緊張。務(wù)觀笑著與我道別,好像格外高興,還送了我一件禮物。
我在馬車上打開木盒才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是兩支金釵。
我從不喜歡金釵,但是務(wù)觀送的是一對,拼湊起來剛好是一對鴛鴦的圖案,看著十分新奇。
除了想念爹爹,在唐府我沒有其他歸屬感。就像小時候過年時,繼母把所有窗戶都貼上了窗花,單單是我這間屋子忘了貼。這次我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我住的房間是繼母匆匆忙忙收拾出來的,還有一股子霉味。好久我才明白,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無論是友情還是親情,都需要用心經(jīng)營。若是一不小心擱置,那就會漸行漸遠,像我與繼母這般互相看不順眼了。
沒過幾日,陸府的管家果真親自跑來送信,趙仲湜趙老爺家的公子,終于派人去陸府下聘提親了。
我喜不自禁,忙讓他轉(zhuǎn)告,我已經(jīng)不在陸府,回到了自己的家。
“趙公子下聘提親的是王家姑娘,好像不曾提及到您?!?p> 傳信的管家言之鑿鑿,這句話入我耳中,有如五雷轟頂。
“您聽錯了吧,怎么會是王家姑娘?我跟他講過我的名字,他知道我搬去陸府念書的原因,也知道我是務(wù)觀的表妹。他不會記錯的?!?p> “小人怎么能騙姑娘您呢。趙公子定下婚約的,確實是住在府上的王家姑娘,王苑?!?p>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是哪里搞錯了,“湊巧也姓趙么?”
管家說:“王姑娘許的是趙老爺?shù)挠鬃于w士程?!?p> 一時間,我張口無言,癱坐在椅子上不知身處何地。
“一定是搞錯了!”我回過神,拉住管家道,“勞煩您再去打聽打聽,一定是搞錯了。與他約定的人是我,怎會是……怎會是王姑娘?”
管家說:“姑娘,您別為難小人了。這件事陸府上下人盡皆知,趙家小哥兒趙士程,下聘定的就是咱府上的王姑娘。只不過,送聘禮過來的是趙老爺與趙家大哥、二哥兒,倒沒見趙家小哥兒露過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