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在貴昆線上奮力地奔馳。
云貴高原,山托著山,山連著山,似萬馬奔騰;白云追黑云,火燒云趕蘑菇云,似海浪翻滾;溝溝壑壑,坡坡坎坎,起伏連綿。列車似條長龍,穿山過橋,爬坡下坎,時而汽笛長鳴,時而吐氣打嗝。離開省城站的時候,還夕陽殘照,映紅了一片天;不一會兒就霧鎖雄關,云吞殘照。巨龍就像在喘息、咣當、鏗鏘、呼哧!
旅客列車中部,一對年輕人對著坐,二十多歲,一米七左右,一個圓臉稍胖,一個條臉略瘦;清一色的中山裝、小分頭、黑皮鞋;眼里透出誠實、忠厚的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普通農(nóng)家有學識的孩子。胖的出生在黔北,瘦的出生在目的地的鋼城,倆小伙子是六九、七零屆省城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學生,趕上兩屆同時分配,并一起分配到鋼鐵廠,相邀作伴,趕上一趟車。圓臉的姓關,名順志,瘦臉的姓張,名志林;因不同屆,前兩天才認識,很快就熟悉起來,并用名字的最后一個字稱呼。
關順志問:“林子,那地方怎么樣?”
張志林答:“我們?nèi)サ匿撹F廠,是前幾年才興建的,是三線建設的國家企業(yè);以鞍鋼為主體與全國各地的鋼鐵精英,同時招收威寧、赫章、納雍、畢節(jié)和本地的農(nóng)民當工人,號稱是幾萬人的大廠。我去年回家去看過,規(guī)模很大。”
關順志又問:“醫(yī)院呢?”
張志林說:“我沒去過?!?p> 關順志深情地說:“說來話長,我從小的時候就想當醫(yī)生,當一個好醫(yī)生。我家在遵義農(nóng)村,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我們本來有三兄弟、兩姐妹,我是老大。弟弟妹妹們幼兒時發(fā)高燒、拉肚子、出麻疹抽搐,我們當?shù)厝朔Q為抽筋;當時,只有個拜師學了兩年的中草藥醫(yī)生,等熬制好中藥,已經(jīng)灌不下去了……媽媽急得用燈火(燈芯草蘸著桐油點燃)在身上燒,一下又一下燒成了痘粑,可是……哪里救得了呀!”停了一會,又想著說:“爸爸,媽媽呼天喚地地哭喊著,只好叫人用粗布草席捆綁著尸體,趁黑夜時送到山坡上埋掉,連土堆都沒有……”關順志又沉默了一會,痛苦地說:“我一下跪在爸爸媽媽的膝前,落地有聲地說:‘爸,媽,我一定好好讀書,長大后當個醫(yī)生,救人?!职謰寢屢幌戮o緊地抱著我。媽媽說:‘娃兒呀,但愿你能爭氣。’爸爸跟著說:‘爸爸沒文化,幫不了你,只要你用功,爸爸一定攢錢供你,但愿你的夢成真。’”說著說著,關順志的心痛著,眼眶里噙著淚:“所以,我發(fā)奮讀書。小學,中學成績第一。初中畢業(yè)前,我生了一場病,就是肚子胸口痛,嘔吐,吃不下東西,連蛔蟲都嘔出來了;在鄉(xiāng)村醫(yī)生的治療下硬是熬了一個多月才好。現(xiàn)在想起來,我患的是膽道蛔蟲病。那時,我即使時常痛苦不安,都在背公式、背文學、看書;同班的其他同學都勸我別學了,我就是不信,終于考上了高中。”
張志林聽著,心潮翻滾,深有同感:“我也有同樣的經(jīng)歷。我家住在離城區(qū)百多里的鄉(xiāng)下,好的就是父親是祖?zhèn)髦嗅t(yī)。弟弟妹妹六個都是父親調(diào)理,活過來了。父母要我學中醫(yī),我說要學西醫(yī),救人來得快?!?p> 關順志說:“我倆都有一個心愿:當個好醫(yī)生,努力吧?!?p> 張志林說:“好的,共同進步?!?p> 車廂里,人擠人,坐在座位上的,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細語;過道上,有人站著,有人坐著,車廂相連的兩旁門擠滿了人。列車員也不好管。
夜間行車,列車窗戶大部分都關得死死的,空氣閉塞,悶熱,不時飄過幾絲汗臭味、老干媽的“豆豉味”。
關順志問:“林子,幾點能到?”
張志林答:“凌晨四點過。有些困了。志兄,瞇一會。”
列車喘著粗氣,在黑夜里不太正點地前進著;像條火龍,時而狂奔,時而慢騰,時而鉆進山里,時而又從洞中冒出。
“快到東站啦。到鋼城東站的準備下車?!绷熊噯T的呼喚聲使車廂一陣騷動。
關順志和張志林醒了,揉揉眼,哈哈氣,肩背帆布包站起來,動動腳,伸伸腰,向車門擠去。
鋼城東站,一棟小二樓顯得低矮、粗胖。值班員揮動旗幟,列車慢慢地??空九_上。打開車門,一股寒氣就撲面而來。
關順志和張志林跑進車站廳堂,雙腳不停地踏著步熱乎了一會,就向站外走去。準備到張志林的一位老鄉(xiāng)家里等待天明。
下一道滿是泥淋的斜坡路。場壩鎮(zhèn)上黑乎乎的,全是低矮的房屋,成排成堆。那條通往省城的國道穿鎮(zhèn)而過,幾盞不明不暗的街燈像鬼火樣突閃突閃。
高一腳,低一步,小心地走到張志林的老鄉(xiāng)家門口。張志林敲開茅屋門,堂屋里的泥爐里燃著納雍煤炭火;農(nóng)民樣的張志林老鄉(xiāng)捅了捅,爐火旺起來。坐在火爐邊,一會兒就暖和了。老鄉(xiāng)在屋里捧出幾個洋芋,說:“沒有其他的東西,就烤烤洋芋吃吧?!?p> 關順志感謝地說:“謝謝你,大哥。”
老鄉(xiāng)說:“別客氣,這是家里種的?!?p> 一會兒,洋芋在火上烤的煳糾糾的,拿在手上用一塊布搓搓,吹了吹,就遞到張志林和關順志的手里,說:“趁熱,快吃?!?p> 關順志拿著洋芋,硬硬的,剛搓了洋芋皮不知如何下口,坐在旁邊的張志林說:“我們這里的洋芋烤透皮就可以吃了。”
關順志想到家鄉(xiāng)的洋芋又細又小,非得熟透了才能吃,否則是麻嘴的,問道:“不麻嘴嗎?”
張志林笑著說:“你不知道,我們這里的洋芋又大又圓,烤透皮就可以吃,像吃水果。不信,你嘗嘗看?!?p> 關順志咬了一口,咀嚼著,感覺真不一樣,驚奇地道:“真的,好脆、好甜。我第一次這樣吃洋芋,太‘OK’了。”
天亮了。關順志始終覺得這種吃法有哪兒不對,吃了一個就不吃了,覺得肚子還叫“空空”。對張志林道:“林子,我倆去轉(zhuǎn)轉(zhuǎn),找點其他吃的去?!?p> 張志林說:“好!可能只有去老城才有小餐館,場壩上的國營食堂要中午才營業(yè)?!?p> 關順志和張志林在鎮(zhèn)上走著。張志林不時地指著這是什么單位,哪家有錢人蓋的房。關順志泥一腳,水一腳地跟著,看著,即使有錢人家也只是一棟二層蓋瓦的木頭房;街道兩旁大部分是茅草屋,像籠子。道上,有趕馬車的,有拉井水賣的,有肩挑的,背簍背著各種蔬菜的,你來我往,雜七雜八。叫賣聲,吆喝聲,時而幾聲汽車喇叭鳴,時而幾聲馬撕叫,倒是顯得熱鬧。
從那叫官廳(從前當官下馬的地方)街道旁邊向南,一條僅容一輛車通過的泥水路通向城里。
說是城,不如說是孤零零的、黑乎乎的屋島。四周都是水田,小河溝包裹著。水田里長著稻,快熟了,顆粒小而不飽滿,穗粒不多。張志林說:“這里高寒,冷水田,稻子一畝才產(chǎn)一百多斤?!?p> 關順志想,我的家鄉(xiāng)大田大壩,土肥水滿,一畝要產(chǎn)七八百斤,好的要收八九百斤。真是兩重天地。
老城,街道寬窄不一,雜亂無章,彎彎拐拐,泥水路上盡是污泥、水洼。房屋高矮相牽,茅屋與瓦屋相雜,像一團裹在一起的亂麻。只有縣政府有兩棟磚墻房屋顯得別具一格。城中心,照相館和百貨大樓綁在一起,圖書館,百貨攤,小面館圍成一圈,成十字,中間有塊小盆地。
張志林領著關順志走進盆地南邊上的面館,點了兩大碗面條。一會兒,中年的老大媽端來面條。一看,沒有肉,沒有丁,只有數(shù)粒炸過的黃豆,一點蔥花,一勺辣椒面。關順志拌著吃了一口,抬頭問:“老板,怎么沒有油氣味?”
中年大媽理所當然地答道:“油在豆里頭。”
關順志望向灶臺,櫥柜,只有鹽罐、辣椒罐、一缽炸黃豆、一碗切碎的蔥花,不再言語了。吃著面條,關順志的心里沉甸甸的。
回東站取行李的路上,關順志思想著:這就是要來的地方,扎根的地方,工作的地方......
聽得見沉重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