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南澤引(三)
我站在一排簇簇盛開的蘭草前,屏息,凝神。
風動。
清淡的香氣滑過我的臉頰,散落在發(fā)上。
我慢慢壓低身子,微微蓄力,前傾,等到下一縷香觸到鼻尖,我便雙臂后擺騰空一躍,跳過那排齊膝的蘭草,定——
阿青腿長,他一步跨過,停在我身邊靜靜地看著我。
“過了這排蘭草,我們就算是出了別水澤?!蔽亦嵵仄涫碌亟忉尩?,嘆口氣,又回頭看一眼身后晨霧彌漫中若隱若現(xiàn)的林木花枝小水草,目視前方道:“走吧,蝶兒指著路呢?!?p> 阿青點點頭,不動。
“走啊,你怎么不走呢?”我問道。
“你,沒動?!卑⑶嗟?。
“我?”我低頭看腳,真的半點沒挪,我道:“你先走?!?p> 阿青道:“我不識路?!?p> “蝶兒給你指著,你,往前走幾步?!蔽业溃檬滞爸噶酥?。
阿青往前走幾步,發(fā)現(xiàn)我還是沒跟上來,便轉(zhuǎn)過身等,不經(jīng)意間也將自己融進晨霧中朦朧的黛青色。
我欲抬不抬的腿腳更加糾結(jié)。
他與我拉開些距離,不知是這夾著小水珠略顯涼意的晨風,還是這層層隱隱隔的白霧,突然間,我之前興沖沖要送阿青去巖蕪境的心頭熱冷卻下來。
面前,陌生的景色,遙遠的旅程,以及一個于我而言并不算得上是“認識”的人。
阿青將目光在我身上留了一會兒,又乖乖回到我身邊。
只要后退一步,我就還是在別水澤,至于什么跟阿青說的要送他回家之類的話,他現(xiàn)在這么聽順我,到時候隨便找個借口圓回來也沒什么大的事。日后他的家人若來尋他,全都是后事,要是處得來我要了他,生米成炊,誰奈我何?
只待在別水澤玩,當朋友也是可以的嘛。
嗯,他現(xiàn)在就是個傻的,我根本不必在意他的想法。
是的,我可以不出去的。
阿青見我一直沒動,便走回來面向那排蘭草,學著我的樣子又跳回去。
“你干嘛?”我道。
阿青道:“回去?!闭f完,他又補充道:“你想回去。”
我心中發(fā)虛,連忙道:“哪有哪有,我只是腿蹬麻了休息一下。走走走,說好帶你去的,怎么會想回去呢?”我身子一沖,終于邁開步子。
言必行,言必行,荒落,你慫什么慫?
在涼霧中穿行好一陣,我突然腳下一滯:太大意了!
晨曦初開,霧漸漸退散,四周的景色漸漸清晰起來,我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又馬上捂住口鼻。
空谷蘭香,幽怨纏心,寂寞吞身。
我怎么忘記這個地方,東南方,是怨鈴蘭谷!
清冷的谷中生長著叢叢簇簇幽艷的鈴蘭,露珠劃過明藍色的花朵,留下冰涼的吻痕,無聲滴落在草葉上,折射出弱弱的光。迷蒙,閃爍,搖晃。低垂的花瓣輕張,似珠簾垂拱,也似一只只渴望的眼睛排成孤彎,靜默地注視著你。
有東西順著血液進入四肢百骸,在心口聚集聚集,一點點拴住我跳動的心臟,我竟然連提一口氣都覺得困難。綿軟無力的腿支撐不住身體,我歪仄一下側(cè)倒,幸好被阿青接住,不然一定摔得很難看。
“不是我,我沒有,我什么都沒有做!”
“為什么?是他們先捉弄我,我說了我控制不?。」炙麄冏约?,我不是故意的!”
“別扔石頭,別打我,我不害你們,不害你們!”
………
“你再靠近一步,我保證你會被毒的遍體生瘡,百孔千穿!”我低伏在一棵老樹的粗枝上,對眼前這名入侵者十分不滿。
“你善使毒,既能生毒化用,自然也應該可以凈毒除穢。”來者語氣平靜從容,對我的警告不以為意。
我的眼睛略微亮了一下。
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用如此平和的語氣和我說話,以前要么非打即罵,要么就是那群妖怪見了我便邊哭邊逃。他還告訴我可以用自己亂七八糟的能力來凈毒,挺新鮮的。
我稍稍正一點身子道:“你是誰?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
那人戴一頂斗笠,從帽沿垂下一襲深色長紗遮住全身,但大體可分辨出是個身形出挑的少年,只聽他道:“無所謂姓名,恰巧路過了解到小姑娘你的事,我可以幫到你?!?p> “你?”我跳下樹,慢慢走向他。別以為你比我高一截,我就怕你,我可是很兇的!
他低下頭,似是垂眸,柔聲道:“自然是幫?!?p> “那我是不是該謝謝你?”我的語調(diào)上揚。
“舉手之勞,無需記掛?!彼暤?。
我一個閃步推出一掌毒焰打出來,要你管什么閑事,裝什么慈悲善心人!我現(xiàn)在就要扒了你的皮,看看你到底是副怎樣的圣人骨相!
可惜,沒偷襲成功,只打掉了他的斗笠。
眼前一白,如新雪初落。
雪衣金芒,清仙俊逸,眼前這人的樣貌七分淡漠,卻又有著三分關(guān)切,似拒人千里之外,又偏偏辟出三里桃林惹人流連。
我還不曾遇到過如此好看之人,一時有些呆。
“比我想的還頑劣幾分?!彼p聲道,聲音里含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我還來不及記清他的臉呢,他的容貌就模糊下去,一會兒連他整個人都幻成淡白的一片,像被隔在遙遠的時間之后。一瞬間,我的身邊滿是瑰麗流淌的色彩,恍若置身萬花筒,幽然的光閃爍變化,在暗處衍生出百魅雜生的影子。
“別聽他的,你和我們才是一起的?!?p> “你忘了嗎?過去,你沒忘吧?”
“你一個人呢,孩子,到我們這里來,你一個人呢?!?p> “多親切的氣息,呼,自己人?!?p> ……
影魘在我面前沖來撞去,擋也擋不住,把香靡的氣息盡情地往我臉上掃。頭暈目眩的,我極努力地睜大眼睛,想再看見那個人,心里不知怎地就認定他身邊那塊土地最安全穩(wěn)實。
他說過他會幫我的。
像被重物擊中,我癱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混沌之中再也掙扎不起更多關(guān)于那個人的記憶:雪衣金芒,石頭,無需記掛……還有,還有什么?我,靡腐之息?自己人?毒物?
不是的不是的,他說過我是個好妖怪的!
我用盡全身力氣推開我身上的束縛,過了好久才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在怨鈴蘭谷里躺著。我坐起來左右瞅瞅,阿青也不在。正納悶呢,阿青從我身后爬出來,身上的水和泥攪在一起,狼狽極了。
“你怎么會成這個樣子,我們是怎么出來的?”我問他道。
“你暈倒了,紫蝶引著我把你抱出來,然后你打我,把我推小水溝里。”阿青委屈道。
“哈,”我不好意思道,“你辛苦了,不過,你在谷中沒有什么奇怪的感覺嗎?我還沒有通知你憋氣,你竟然能把我抱出來,你頭不暈心不堵嗎?”
阿青搖搖頭。
怨鈴蘭的香勾起的是人心中苦怨的陰暗面,現(xiàn)在的阿青頭腦簡單,他身上的作用力自然是極其微弱的,我回過神來想清楚了。
“我?guī)湍闩蓛舭?!”我的手對著他扇了扇,除去水,那些污漬便似粉塵一般被抖落下來。我又將阿青的衣服從頭到尾捋一遍,嗯,很整潔。
“這次我們靠近有人煙的地方走吧。”我邊走邊道。
“有人煙?”阿青在我身后問道。
“因為安全嘛,人都能住,說明那些地方兇猛的野獸妖怪少一點,連毒花惡草都少些,咱們可以換上人族的普通扮相,放心,認不出來的?!蔽业?。
比我想象中要熱鬧一些呢。
以前南荒方圓百里都難得尋見一個人影,現(xiàn)在居然走上幾個時辰便能遇到幾個大大小小的村落,我和阿青換上人族扮相,就大搖大擺地上路。
我牽著阿青在有些坑洼的田道間上走著,邊走心里還不住感嘆,阿青實在是生的好,換上粗布襟都掩不住他身上那份冷貴的氣質(zhì)?,F(xiàn)在呆呆傻傻的,又有點可愛。
田陌上的村人,散入青禾碧色的農(nóng)人都紛紛側(cè)頭看過來,有些小姑娘路過我們時,頰上飛紅,頭還埋得低低的。有個少年見到我們,似乎想到了什么,對著一個姑娘吹起了口哨,扛在肩上的鋤頭隨著他口中的小調(diào),有節(jié)奏地晃來晃去。
拉個手有什么好看的?我一下甩開阿青的手,讓他跟在我后面。也對,把阿青一個大男人當成寵物一樣牽著溜還是挺不好的。
由于我們這一路走的還是太引人注目,只得加快步子。出了村,在一個閑開在岔路口的路邊茶亭坐下來。妖怪果然還是適合晚上行動的,我現(xiàn)在趴在桌子上壓根不想動。
要不是之前的花毒沒緩過來,這點日光算什么,看我不隨便來個日行千里玩玩。
嗚……
這晌午的太陽真毒,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鼓漲成個圓球上天去,還好能繃住,不然呢,叫阿青扯根繩拉住我不飛走嗎?
我十分無聊地轉(zhuǎn)著黑釉簡糙的茶碗,雖然茶亭里的茶葉粗得澀人,但我還是一口悶吞下去。有茶水消暑就不錯了,還講究個啥?一旁的阿青端著茶皺眉頭,時不時不言不語地小呡一口。哈哈,這么簡單粗暴的茶喝不慣吧,這么弱,一看就是家里給慣的。
“找不到,人就這么平白的沒了,太怪了!”一個歇坐在長凳上的村人道。
我的眼睛悄悄移在他身上,湊著耳朵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