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問罪

　　章尾山，隸屬人間的山脈，背靠歸隅谷，臨近忘川，距離虛空深淵千里之外。禺禺踏遍人間，偶往虛空深淵，常駐忘川。卻從未涉足過章尾山，更是從未注目過歸隅谷。

　　在他眼中。歸隅谷是他刻意遺忘之所，亦是罪孽之地?？扇缃?，他卻不得不奔往。

　　一連幾日，禺禺徘徊于章尾山地界邊緣，似乎對于某種決定猶豫不決。

　　而章尾山深處竹林小筑里的荒鵲則是心情愉悅的飲酒品茗，好不愜意。

　　山中和山外的兩幅光景，讓旁觀者夫諸哭笑不得。說來也是“孽緣”，禺禺和荒鵲，也曾淡漠相交，而致使他們“老死不相往來”的源頭，就要追溯到很遙遠的億萬年以前了。

　　那時，荒鵲和荒狁還是荒古第一神將重霄鹓——狁鵲，禺禺也還是荒古悠閑自得的禺猴族長——十華禺。而那時，忘川河依然奔涌在天地之間，世間所有欣欣向榮。

　　然，忘川九州已是昨日夢境，往生門盤踞四方八面，匯聚成忘川冥府。諸神隕落埋骨虛空深淵，脫離這塵世。狁鵲成了荒狁和荒鵲，十華禺成了禺禺，前者駐守虛空深淵，后者停擱忘川，游走人間。雙方鮮少會面，許是刻意避開，許是無意為之。時光一去不復返，這一晃就是億萬年的歲月。

　　如今，這場在旁人看來有些“近鄉(xiāng)情怯”的會面。對于他們彼此而言，卻是一場暗自較勁的賭局，更是一場不得不做出的抉擇。

　　最終，還是禺禺率先步入了荒鵲的地盤。

　　黃昏余輝里的竹林小筑，一派安詳靜謐?；h笆墻內滿園的曇花搖曳于風中，綻放如盛世繁華?；涅o一身灰衣抱著一個酒壇，睡臥于長廊里的搖椅上。時而涌動的穿廊風拂過他的衣角，就像一只枯葉蝶停留在他膝邊。

　　禺禺化成的黑貓?zhí)匣h笆，步履輕盈一路踩過曇花花頂，落到荒鵲的膝上。

　　“別來無恙啊，毛猴子?！被涅o戲謔的聲音與禺禺落在他膝上的瞬間響起，與此同時他的手掌也快如閃電般伸了過去?？上?，他還是慢了一步。

　　禺禺以快他一刻的速度飛身而起，一只前爪踢上他懷里的酒壇，后爪碰過搖椅扶手，然后落地。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在完美落地的瞬間，就見荒鵲懷中的酒壇已碎成參差不齊的幾塊。所幸的是那是一個空酒壇。

　　“你這惡劣的性子倒是與從前大相徑庭，”禺禺波瀾不驚的開口，慢條斯理活動著他的四個爪子。碧色的獸瞳里倒映著荒鵲起身理袍又坐回搖椅里的閑散身影。

　　“嗯？你是指我從前不叫你毛猴子？還是指我見面就想取你雙目的舉止?”荒鵲攤攤手，語氣里的漫不經心，更像是一種輕慢。

　　禺禺微抬下顎，那雙碧瞳閃過諱莫如深的深意。半晌，他才緩緩道，“忘川往生門崩塌，刻湷重臨世間；虛空深淵現鳧篌之象，朱厭不日出世；人間有蜃景，歸隅谷尋木現身。這世間如此動蕩不安，你卻靜坐一隅，是真的事不關心？還是缺少契機伺機而動呢？”

　　“哈哈哈哈······”荒鵲臥在搖椅里笑得張揚恣意，那張清冷的傾城面仿佛染上了人間煙火般，有了些許生氣?？僧斔乱幻胍话殉断赂惭鄣谋嫊r，那張傾城面則變成了人間煉獄。空洞無一物的眼斂處是一個埋葬著人間所有負面情緒的無底深淵。望一眼，形神俱震。

　　這竹林小筑從未有變化的夕陽天，在荒鵲扯下冰綃的瞬間，天邊所有絢麗斑斕的淡金色暮靄皆消散彌爾。從烏云密布到不斷翻滾著的黑云，仿佛是一只巨獸踏云而來。長廊前的曇花盡數枯敗，就連方圓十里的竹林也開始落葉紛飛。

　　周遭的一切如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而侵襲著，破壞著。而長廊里，荒鵲已起身，他站在那里，空洞洞的眼眶直直對著禺禺方向。

　　禺禺小小的黑貓擬態(tài)在昏暗的場景里，模糊不清。唯有那雙碧色的瞳仁，像黑夜里荒郊野嶺的鬼火忽明忽暗。

　　“毛猴子啊，我當年以一己之力屠殺風龍一族二十八族龍，抽其龍筋，制成風神綃。在虛空深淵眾所周知，可無一知曉我所做所為究根追底卻是受你指使?！被涅o平靜的聊起曾經灰暗的過往，他面向禺禺，摩挲著手中方才被他扯下的風神綃。原本純白的綃，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有繁復精致的暗紋銀絲閃爍，熠熠銀輝似無數星子點亮。隨風輕輕拂動著，仿佛是有了生命力一般。

　　如此平靜的語氣，完全與平日里的他判若兩人。禺禺終于抬眸認真看向荒鵲，“一場交易而已，怎么？事到如今你要反悔嗎？”淡漠的聲調，毫無情緒波瀾。

　　“反悔?”荒鵲偏頭，有些好笑的說，“惡名我背，善事你施。這是當初說好的約定。可是你怎么能率先反悔呢？”他憎惡的語氣里是難掩的挫敗，說好的共赴大業(yè)，怎么可以中途撤退呢！

　　禺禺理解他的義憤填膺，卻再也不能茍同了?？虦骋阎嘏R，事態(tài)已脫離掌控了。他沉呤許久，然后目光偏移落在長廊外的混沌一片的世界，說，“我們心知肚明荒古隕落的諸神，其實大半非自身意愿。當荒古巨神們隕落，這世間的神明就如同失去了主心骨，所以他們選擇自主沉睡。而當所有神明不再庇佑世間之時，忘川河就停止了涌動。世間法則隨之紊亂。時間的洪流造就神明必須做出抉擇，曾經我們是決策者，而今我們已無法掌控這世間法則了?！?p>　　“不！”荒鵲斬釘截鐵的一字徹底打斷了禺禺的思緒，他面容突然變得猙獰，口吻惡狠狠的說，“如若修正無用，那就毀滅重鑄好了！”

　　天邊的黑云翻滾的越發(fā)迅猛，隨著荒鵲那一語的落下，終于炸響了第一聲轟雷，緊隨其后就是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一聲連著一聲的震耳欲聾的雷鳴過后，是狂風大作，然后是瓢盆大雨。這片天幕宛如下墜了一般，風雨侵襲著的竹林小筑搖搖欲墜。

　　曾經桃花源的靜謐之地終于失去了最后的日常。

　　隨之影響的就是整座章尾山，暮靄開始向周邊擴散，散入人間，人間也就變成了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