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作坊中停了好幾輛馬車,卻是恰好伍家的人來裝瓷器。偌大的工場人來人往,有條不紊,興旺繁盛的一派景象。
沈遠將二人帶到展廳中,沈家的四位姑娘早就候在里頭,瞧見蘇秋成和顧嬌的打扮,雖然面露詫異,卻沒有發(fā)出疑問。展廳里放了好幾只火盆,香料裊裊,暖意融融,旁側(cè)的翹頭案幾上還放了幾只晾好的瓷盤陶坯,以及紅青綠黃幾種顏料。
沈遠請顧嬌和蘇秋成在翹頭案幾后坐下,又叫流鶯奉上熱茶,而后才道:“大公子須臾便到?!?p> 一盞茶還沒有品完,厚重的簾子撩開,沈祿和幾個男人進來了。
沈祿穿著玄色的大氅,頭發(fā)抹了頭油,束著玉冠,面若春風(fēng)。后頭那幾個男人膚色如黛,頭上戴著素白頭巾,身上穿的也是素白裘衣,手上戴著好幾個金光閃閃、嵌寶石的鐲子,看來便是沈祿說的蘭囯人了。
那幾個蘭囯人嘰里咕嚕,口音雖然有些怪異,卻實打?qū)嵳f的是大月朝語。
他們一進來便瞧見顧嬌和蘇秋成,頓時叫道:“沈公子,這兩位便是沈家的美人畫師嗎?”
沈祿朝顧嬌和蘇秋成使了個眼色,蘇秋成不情愿地和顧嬌站起來,柔柔一福:“正是?!?p> “大月朝的女子果然名不虛傳。沈公子,上回你帶去蘭囯的那些瓷器,都是出自這兩位美人畫師之手嗎?”一位長得十分高大的蘭囯男人問道,他身材高大,雖然臉色如黛,但長得也十分俊俏。
沈祿笑道:“自然不是。上次那批瓷器,是出自顧畫師之手。這位蘇畫師,是近來才被沈某用重金挖回來的?!?p> 那高大的蘭囯男人又驚嘆:“蘇畫師比顧畫師長得更美,想來畫功更勝顧畫師一籌?!?p> 顧嬌:“……”這蘭囯人也太心直口快了罷!
沈祿正是要這樣的效果,當(dāng)下便拍板道:“誰的畫功更勝一籌,來一場比賽便知分曉。但……”他望向沈四等人,笑瞇瞇道,“兩位畫師直接比賽卻是有些乏味,那頭站著的四個小姑娘,皆是沈某的妹妹,跟著顧畫師也學(xué)了好一段時間了。這樣,沈四沈六一組,沈五沈七一組,分別給顧畫師和蘇畫師構(gòu)圖、著色,顧畫師與蘇畫師不能出聲示意,只能在小姑娘們畫的基礎(chǔ)上修改、著色。各位覺得,這樣可好?”
那幾個蘭囯人自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沈祿既然主動提出這樣的比賽方式,自然是有更多的熱鬧可看,當(dāng)然便伸出大拇指,連聲道:“沈公子妙計?!?p> 顧嬌無語,這沈祿還真是閑得慌,竟然想出這么一出來。不過,沈家姑娘們這幾個月倒也沒有虛度光陰,區(qū)區(qū)的構(gòu)圖和擇色,應(yīng)是不在話下。
沈四沈六跟了顧嬌,沈五沈七跟著蘇秋成。
兩組同樣畫一只瓷盤。
顧嬌垂眸看沈四和沈六,在她心中,自然是沈六執(zhí)筆構(gòu)圖擇色最好。但沈四自然要出風(fēng)頭,當(dāng)下就拈了筆,略略思索,便胸有成竹地畫起來。
沈五沈七平常卻是最沒有主意的,兩人面面相覷好一會,才由沈五執(zhí)筆,兩人又低聲商量了一會,才慢慢落筆。
蘇秋成也不去看沈五和沈七畫得如何,兀自閉眼養(yǎng)神。
流鶯進來添茶,在沈遠耳旁低聲說了些話,又出去了。
那幾個蘭囯人也極為捧場,皆放低了聲音,悄悄和沈祿說著話。
沈四畫得極快,一炷香的功夫還沒到,就將筆放下,對沈六說:“我已構(gòu)了圖,六妹妹來著色罷?!?p> 沈六應(yīng)聲,看了一眼瓷盤,又飛快地看一眼顧嬌,才緩緩落筆。今兒天極冷,沈家四位姑娘穿的都是一色的玉色短襖,下面同色的裙子,沈六個頭最矮,身子最為瘦弱,短襖穿在身上倒有些空落落的。她梳著乖巧的雙丫髻,髻上綁著兩根玉色的花繩,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她著色卻是比方才沈六構(gòu)圖還要快,不過須臾,便道:“顧畫師,我著完色了?!?p> 那邊的沈五和沈七也忐忑地對蘇秋成說:“我們畫完了?!?p> 顧嬌上前一看,倒是哭笑不得。
假如沈四像平時那般構(gòu)圖,不出格,四平八穩(wěn)地畫上對稱的圖案,倒還尚可。今兒不知是她瞧著蘭囯人來了,定要露兩手給蘭囯人瞧瞧,竟然畫了一幅煙雨朦朧的水鄉(xiāng)圖,怪不得方才沈六不知著什么顏色。
煙雨朦朧的水鄉(xiāng)圖自然是好,但沈四技法尚不夠純熟,那水鄉(xiāng)圖畫在瓷盤中竟然有幾分局促。
沈六應(yīng)是也不知如何處理,只敢用青色在上頭輕輕點綴,便收了手。
顧嬌看一眼那幾個蘭囯人,展廳中掛著幾幅名家寫的狂草,他們卻是看也不看幾眼,反倒是一直看著沈祿不知何時從何處拿來的一套金光閃閃、綴著紅綠寶石的碗,討論得津津有味。
沈祿之前說得沒錯,這蘭囯人,只喜歡花團錦簇、熱熱鬧鬧的生活。
見顧嬌臉色不虞,沈四后知后覺,訕訕道:“顧小師傅,是不是被我畫壞了?”
顧嬌嘆一口氣,一臉的沉重:“吃一塹長一智,你下次可記住了?”
沈四訕訕道:“記住了?!?p> 顧嬌深深吸了一口氣,落筆。
那廂沈五沈七卻是出彩,畫了熱熱鬧鬧的各式果子圖,蘇秋成只需將盤邊勾勒好便可。
雙方的盤子都送至沈祿和幾個蘭囯人面前。只見顧嬌這一組,一方紅綠窗框,兩只紅嘴綠毛鸚哥在逗趣,邊沿繁花盛開,遠處則是煙雨朦朧的墨色水鄉(xiāng)。
方才那個高高的蘭囯男人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沈家的美人畫師,真厲害。”
沈祿笑瞇瞇地:“那明年的貨……”
蘭囯男人哈哈大笑:“自是沈大公子的了?!?p> “此乃沈家之幸,沈某須得請各位貴客喝上兩杯了。沈遠,備車,到尋常居去。”
沈遠應(yīng)是,走過顧嬌身旁,低聲說:“伍家大姑娘來了,想見你一面?!?p> 一眾人熱熱鬧鬧地離去,留下一室的冷清。蘇秋成直勾勾地看著方才那只瓷盤,吐言:“這是我這輩子畫過最丑的東西?!?p> 沈祿不在,沈四膽子又大起來:“你,你若畫得好,蘇家的瓷器又怎么會賣不出?”
蘇秋成睨沈四一眼,她向來冷然,神情拒人千里之外,沈四頓時不敢再作聲。
流鶯掀了簾子進來,手上捧著一個托盤,上頭放著一只花色荷包,她走至蘇秋成面前,說:“這是大公子賞給蘇畫師的?!?p> 顧嬌本以為蘇秋成不會接,蘇秋成卻十分爽快地拿起荷包:“算他識相。”她拿了荷包,卻是連看都不看,直接扔給顧嬌:“這下我可沒有白吃白住了?!?p> 流鶯道:“顧畫師,伍家大姑娘在外頭候著多時,請您移步?!?p> 為何伍家大姑娘要見一個畫師?顧嬌跟著流鶯到了外頭。外頭冷風(fēng)直刮,伍家裝瓷器的馬車旁多了一頂軟轎,一個穿著縹色短襖的姑娘站在軟轎下翹首以盼。見她和流鶯出來,連忙招手。
顧嬌走近軟轎,那著縹色短襖的姑娘便歡喜道:“大姑娘,顧畫師來了?!?p> 一只素白纖長的手掀開簾子,露出里頭嬌俏憐弱的姑娘來,她笑道:“錦云失禮,貿(mào)然前來,怕是驚擾了顧畫師?!睉B(tài)度和之前那盛媽媽,卻是截然不同。也難怪,這等嬌弱性子的姑娘家,乳母若是心眼壞,最是容易左右的。
顧嬌忙道:“無妨?!?p> 伍錦云又道:“上回盛媽媽不識禮數(shù),嚇著了顧畫師,實是錦云無能,沒有管束好她,還請顧畫師見諒。翠袖,給顧畫師送上賠禮?!?p> 那縹色短襖姑娘便不知從何處變出一只累絲盒子來,呈給顧嬌。
顧嬌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了?!彪m然后來那盛媽媽的事情雷聲大雨點小,她自己心中還忐忑著,但人家的主子都親自來賠禮道歉了,自己也得順著竹竿往下爬吧?況且她和阿孤到那李家糧油鋪子門前一通瞎鬧,估計那盛媽媽也被氣得不輕。
伍錦云笑道:“不過是我自己畫的一幅小圖,不值當(dāng)什么錢,顧畫師還是收下罷。顧畫師與我,雖然未曾深交,卻能讀懂我的心,錦云早在心中將顧畫師當(dāng)作知己。若不是我月余后便要嫁到臨安府去,還要時常邀請顧畫師到家中玩耍。”她頓了一下,又嫣然一笑,“顧畫師,冥州苦寒,多加保重。”
顧嬌這才收下盒子,伍錦云朝她一笑,放下簾子。
軟轎幽幽離去。
顧嬌懷里揣著那只累絲盒子,正要轉(zhuǎn)身往回走,忽而有人尖聲喊道:“小心!”緊接著是一道凄厲的馬兒嘶叫聲,一匹高頭大馬直朝她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