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失火
饒是七月份，也架不住幾日連綿的大雨，潮濕燥熱。
窗外已然變天，烏云密布，狂風(fēng)大作。
安式微在房間里寫作業(yè)，接了一個電話，匆匆拿了傘出門坐公交車。
差不多快到家屬院樓下了，收到安易明發(fā)的短信。
“待會，不許說話，不許頂撞長輩！”
不許說話？不許頂撞？
安式微細(xì)細(xì)揣摩，仍是沒有任何頭緒，自是明白不了父母的良苦用心。
時間不多不少，恰好十五分鐘。
若是知道自己現(xiàn)在去的地方，是痛斥不孝，是佯裝失望，她寧愿永遠(yuǎn)沒有目的地。
安式微是最后一個到的，踏進(jìn)老爺子家門的時候，心里隱隱不安。屋內(nèi)的光線因為天氣而變得昏黃，大家靜坐在沙發(fā)上，皆是一語不發(fā)，整個房間的氣氛因為老爺子的深鎖的眉頭而沉寂。
安易晨在陽臺外接電話，踱來踱去的樣子很扎眼。
胡亞清拉著她的手坐下，朝她輕輕點頭，眼睛小心翼翼地端視著每個人臉上的表情。
不同于過年時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的溫馨舒適，此時此刻，讓人很不舒服的氣氛，讓人立馬逃掉的氛圍。
安易晨回到了屋內(nèi)，在老爺子耳邊說了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話。
“人都到齊了，我就簡單說一下?！崩蠣斪予F青著臉，擲地有聲，“你們的生命是父母給的，是你們母親懷胎十月賭了命才把你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你們沒有資格隨隨便便糟踐自己。我們安家的子孫要活得像個人樣，多大點事兒，至于到尋死的地步，真是極度愚蠢的行為，愚蠢！”
“愚蠢”這兩個字加重了語氣，也傾注了憤慨。
用力過猛，說完便咳嗽了一聲，老爺子習(xí)慣吸老煙槍，喉嚨里卡著痰，咳得不暢快，臉登時漲紅了起來。
順了氣，繼續(xù)端著架子，“父母管著你們，是為了你們好，為了整個安家好，你們要懂得知足，懂得感恩，而不是一天到晚胡思亂想！”
為了你好，這是最不負(fù)責(zé)任的話，最不計后果的話。
老爺子眸色深深，在安承衍和安式微兩人的身上掃來掃去，語調(diào)平和了些許，“承衍，式微，你們兩個可千萬別學(xué)沈泓茗，要是做了安家的不肖子孫，別怪爺爺不顧念爺孫情面?！?p> 安式微聽得云里霧里，呆怔了，眼神空放，腦海里細(xì)細(xì)剝繭抽絲。
沒等安式微答話，安易明先開了口：“爸，您放心，微微我會看好的?！?p> 安易晨附和：“承衍這邊，您也放心?！?p> 老爺子緊抿著嘴，無力點頭，長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就等BJ那邊的消息了?！?p> BJ，尋死，沈泓茗，一長串信息聯(lián)系在一起，安式微心中了然。
他是那樣一個云淡風(fēng)輕的人啊，卻把自己關(guān)在封閉籠子里，讓自己的晴朗逐漸消亡，直至黑暗完全掩蓋他。
不知是被什么擠壓得喘不過氣，溫度愈發(fā)升高，燥熱到額頭、后背和手心都冒了汗。
安式微心莫名絞痛，伴著巨大的壓抑痛苦，擰作一團，意欲將她生生凌遲。
忽而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響起，震動耳膜，在絞痛的心上再予以重重一擊。
“怎么樣了？”安易晨扶著額，接了電話。
“太好了，太好了，那你們好好照顧他。”對方的答復(fù)顯然正中他們的期望。
“還需要什么記得跟我們說?！?p> 隨即掛斷電話，小心謹(jǐn)慎，“爸，泓茗救回來了，等恢復(fù)一些了，大姐會帶他去看看心理醫(yī)生?！?p> 老爺子舒緩了眉頭，輕輕點了一下頭，仍是冰冷的語氣，“不孝，真是不孝啊?！?p> 孝，何為孝？
是完完全全順從你們的意志，成為你們眼中期盼的樣子。期冀的那個聰明、懂事、聽話，事業(yè)有成，光耀門楣的樣子，才是你們眼里的孝？若是沒有成那個樣子呢？你們要如何處置呢？
或許在場的人當(dāng)中，都成了你們所期待的樣子，修剪掉旁枝錯節(jié)，斬斷異想天開。
有的人正是被這種孝所束縛，所壓抑，終至憤郁爆滿而迸發(fā)，地崩山摧。
安式微此刻猶如淋了一桶冰水，整個身體驟然冷卻，仿佛置入寒冷煉獄。
胡亞清的手始終覆在她的手背上，她感受到了女孩的身體的微妙變化，溫和地望著她，將溫暖的氣息盡數(shù)輸送給她，帶著強大的鎮(zhèn)定。
安式微扭頭看著胡亞清，唇角有了淡淡的笑意。母親溫良賢淑，父親通情達(dá)理，她是何其有幸，能在他們面前嬌縱任性，做一次自己，那個不是胡亞清的安式微，不是安易明的安式微，是安式微自己的安式微。他們在與她的斗爭中輸了，卻為她贏了整個世界。
也難怪了，那次偷聽老爺子和安易明的對話后，沈泓茗會跟她說：“真好?！?p> 真好，他們會尊重你的意見；真好，他們是如此愛你，保護(hù)你；真好，他們可以反抗。而我呢？身后什么都沒有，白茫茫的一片……
那是激浪拍打巖石的狂響，那是吹響勝利的號角，那是往前奔跑的方向。
當(dāng)時只知道大概，回去時聽得詳盡。
沈泓茗的四年大學(xué)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這期間，他一如既往地學(xué)習(xí)，吃飯，睡覺，這在外人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生活，他除了表面的學(xué)習(xí)，吃飯，睡覺，還有一如既往地自責(zé)，焦慮，痛苦。你能看到月亮皎潔清亮的正面，可它陰暗破碎的背面，從來不曾讓人窺見。
據(jù)說是同租一間房的室友，那天正好出門參加面試，因為公司臨時取消了面試，中途折回去，發(fā)現(xiàn)了割腕的沈泓茗和一池?zé)肓已t。電腦還開著，他在論壇上只發(fā)了兩個字：“再見?！?p> 再見……
沒有其他的話了么。
車窗外的雨已經(jīng)落下來了，像是壓抑了曠日持久，每一滴雨都毫不客氣地拍打，砸落在人間的每一處，頑劣恣意，卻是釋然灑脫。
滿地的雨水聚流，似有一股阻力把她往后推，淺藍(lán)色的帆布鞋已然濕透，鞋頭上沾滿了泥污，腳泡在鞋子里，好像有些發(fā)皺。
她不停地想，不停地逃，想尋一處靜謐溫暖的地兒，把自己好好封存起來，誰也找不到，誰也看不到。
“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很好，我很喜歡你現(xiàn)在的樣子?！?p> 我究竟是什么樣子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還有，原來的我是什么樣子的，我快要忘記了。忘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
“過去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回頭，一直往自己喜歡的方向奔跑下去?！?p> 那你呢？你怎么辦？
安式微驀地丟了傘，昂頭迎接與雨水的較量，雨水瞬間聚集，不多時，滿身瘡痍，狼狽不堪。
可惜，終究無措，任由欺凌。
“微微，你瘋啦！”胡亞清撕裂了溫柔，向她跑來。
“媽，我想泓茗哥了。”安式微模糊了雙眼，啞著嗓子，面上是平靜的雨色，又或是混在雨水里的淚痕。
到家的時候，安易明凝睇了她許久，眸中透著微弱的怒火，“微微，以后不準(zhǔn)這樣了?！睙o奈又慈藹，悲憫又傷感。
安式微垂頭，“嗯”了一聲，平淡而毫無生氣。
安易明轉(zhuǎn)身的時候，身后又輕飄飄地傳來一句話，“爸爸，我不會。”
安易明僵了一秒，沒有回頭，兀自進(jìn)了書房。
以為是夏日，淋點雨不礙事的，結(jié)果，晚上不知何時突發(fā)了高熱，腋下溫度39.2，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發(fā)現(xiàn)。
晚上那段時間，安式微整個人癱懶在床上，身體被完全透支，冒著顆顆汗珠，意識一片混沌，卻清晰覺得這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放松下來的樣子。黑色的世界，漆黑一片，誰也看不見誰，終于可以躲起來了，此刻，竟對黑暗無半分膽怯。
半夢半醒之時，聞到一股淡淡的梔子清香，比周圍的苦味讓人舒心許多。渾身乏力酸軟，想使了全勁兒咳嗽，可就像被人掐住了喉嚨般疼痛異常。
“37度，還好，降下來了?！?p> 陌生的聲音？這是在哪兒？
“你是誰？為什么在我的房間？”安式微意識飄忽，身體戒備起來，拼命想要發(fā)出聲音。
“你們下次可得注意了，再晚一點發(fā)現(xiàn)，可是會出大問題的?！?p> “謝謝醫(yī)生?！睖厝崾煜さ穆曇?，驟然放松下來。
安式微嘴唇干澀難忍，不舍地離開了黑色的世界，緩緩睜了眼，眼前還是迷蒙的一色，而后慢慢清晰。
“終于醒了?！焙鷣喦鍘е感詼囟鹊氖终坡湓诎彩轿⒌念^上，松了一口氣。
“水?！卑彩轿⒑韲邓釢?，聲音嘶啞。
胡亞清眼眶有些泛紅，眉眼里皆是溫柔笑意，倒了一杯水給她。
這場感冒是她一生中最嚴(yán)重最持久的一次病。后來的后來，沈泓茗摸著她的頭，問她，“為什么丟了傘淋雨？傻不傻呀?！?p> “我也想感受一下你心里的滋味?！卑彩轿⒃谛睦锴那母块g里的影子說。
安式微吸吸鼻子，一臉認(rèn)真，“是被風(fēng)吹掉的，不是我丟的?！?p> 沈泓茗驚詫，“可是舅媽說當(dāng)時你的傘就在你腳下?！?p> 安式微笑，眸子里光芒流轉(zhuǎn)，“剛掉，沒來得及撿?！?p> 生日那天，身子已經(jīng)全好了，安式微坐在老人椅上，閑坐在葡萄架下，搖著蒲扇納涼，接到了沈泓茗的電話，這是他出事以后往Z市打的第一通電話。
沈泓茗默了半晌才開口說話，“微微，生日快樂?！?p> 安式微垂眸，嘴角顯了淺淺微笑的弧度，“謝謝你，泓茗哥?！?p> 隨即，陷入沉默。
片刻后，沈泓茗幽幽開口，聲音有輕微的顫抖，“微微，你對我很失望吧?！?p> 安式微頓了三秒，“泓茗哥，我做不到感同身受，所以沒有資格去評判任何一個人的選擇。”
沈泓茗握著手機的手倏爾放松，唇邊舒展開來，問了不著邊際的話，“微微，橘子還好嗎？”
安式微笑，振振有詞，“好著呢，小橘子可想泓茗哥哥了，她常問我泓茗哥哥什么時候回來看她呀，然后帶她去買最喜歡的小皮球，我跟你講，她現(xiàn)在可能耐了，到時候還要給泓茗哥哥表演節(jié)目呢……”
她現(xiàn)在的笑是你最想看到的樣子……
安式微驀地意識到了什么，沈泓茗送柴犬給她的理由！
電話那頭傳來悅耳的笑聲，打破了安式微的神思，旋即逐漸消散，凝滯了許久，方清晰地說道，“謝謝你?！?p> 安式微頓時紅了眼眶，抬眸望向天，語氣仍是平和，“泓茗哥，我有點想你了?！?p> 沈泓茗頷首，“嗯，知道了?！?p> 安式微遲遲不肯掛掉電話，碎碎說了許多話，似是從正午當(dāng)空到夕陽西下，對方耐心地聽著，亦是不舍得掛電話。
當(dāng)他無數(shù)次想逃離的時候，從來沒有一次想過，“我回到家就好了，他們會鼓勵我繼續(xù)生活的，有嚴(yán)苛的母親，懦弱的父親，乖巧的妹妹，還有，還有什么呢？呵，原來大家都跟我一樣……”
他曾經(jīng)有過屬于他的希望，那個女孩兒，他這輩子珍而重之的人。但是有一天，母親發(fā)現(xiàn)了，撕毀了他的曙光，詆毀了他的希望。他不忍女孩兒半分受傷，遠(yuǎn)離了他的希望，又將自己鎖了起來。
沈泓茗那日的心緒，是一輩子最安穩(wěn)的時候，他一直以來溫柔遷就的家人，終有一人是站在他這邊的，而且這個人，是最像他的人。
明明最討厭下雨天，還在他逃離世界的那一天，毅然任由絕望包圍自己，真傻。
可是，就是這樣傻的女孩兒，讓他看到了希望好像重新眷顧著他，將他脫離無盡煉獄，一天天好起來。那個最像他的人好了起來，他又未嘗不可呢？
南非總統(tǒng)納爾遜·曼德拉說過，“當(dāng)我走出囚室、邁向通往自由的監(jiān)獄大門時，我已經(jīng)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與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仍然在獄中。”
沈泓茗帶著嘲弄，“誰又愿意困在監(jiān)獄里呢？誰又能做到完全釋然呢？”
只是為了自己，為了愛自己的人，努力地消化悲痛，緩解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