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煙波湖別有風(fēng)韻,蓮葉田田間,映日荷花早已凋謝,只有翠綠的蓮蓬傲然挺立。
站在霧橫亭中遠眺,水面澄碧如鏡,倒映著藍天白云。湖中有條小船蕩開漣漪,緩慢地駛向那一片蓮池。
“江兄就快是這明府的乘龍快婿了,也算半個主人,怎么偷懶躲在一邊,不幫顯輝招呼一下客人呢?”任西樓一手握著個豆青執(zhí)壺,一手捧杯,跌跌撞撞走來。
江寒月見他一身酒味,嫌棄地掃過一眼,沉默不語。
“你說,今日尹大公子怎么沒來?明詹事同他家那是實打?qū)嵉闹两?,照理說不該落下才是啊!”任西樓斟滿一杯飲下,醉眼朦朧地看著江寒月。
“關(guān)我什么事!”江寒月冷冷地拋下一句,轉(zhuǎn)身走開。
“怎么不關(guān)你事呢?”任西樓搖了搖頭,追在江寒月身后笑道,“我聽說尹大公子情場失意,每日借酒消愁。至于為了誰失意,坊間傳得沸沸揚揚,據(jù)說江伯母聽多了那些含沙射影的閑話,氣得差點想退婚。”
“道聽途說?!?p> “你別走??!”任西樓見江寒月站在霧橫亭的石階下口,疾走一步攔住了他,低聲斥道,“你不想問問我二姐這幾日的情形嗎?”
江寒月聞言站住腳步,橫了任西樓一眼。
“你瞪我做什么!二姐讓我傳個話,說叫你等些日子,也許過幾天她就想明白了!”
“喝多了?!?p> 任西樓愣愣地看了他會兒,迷茫道:“我這會兒是喝得不少,但二姐的話我記得清清楚楚,一個字都沒錯!”
“我是說任風(fēng)回喝多了。”
江寒月頭也不回地走下假山,一身青底云紋的大袖衫飄飄灑灑,拂過光可鑒人的湖石。聽到那個名字時,他右臂早已結(jié)痂的傷處開始隱隱作痛,好像一切剛在昨日發(fā)生。可終究是隔了許久了,裊紅軒外的木芙蓉都快開花了,而他的婚事也近在眼前了。
“喂!我還有話要說??!”
任西樓踩著凹凸不平的石階,往下追逐。江寒月走得飛快,很快便不見了蹤影,任西樓心下著急,一腳踩空,頓時身子歪斜,骨碌碌地滾了下去。
霧橫亭中人雖不少,但都在各自聊天,就連明新霽也都不曾留意到有人滑下了臺階。任西樓半躺在假山下哎呦了半天,才看到有個人匆匆趕來,卻是個面生的。
明清曉急出一頭大汗,他是進園找明別枝的,剛剛恍惚看到她上了船,追到假山邊卻聽見有人在里邊哀嚎。好歹也算是明家的人,他不能看都不看,進去便發(fā)現(xiàn)任西樓歪在石階邊,醉醺醺地站不起來。
“任小公子,你怎么了?”明清曉邊問邊蹲下身,仔細查看任西樓的情形。
任西樓不說話,只是直愣愣地盯著明清曉的臉。
“疼得厲害嗎?”
一雙醉眼彎了彎,笑了。
明清曉見他但笑不語,以為摔傻了,忙站起來道:“我去找太醫(yī)來看看。”
“我還好,你扶著我到前院去躺躺就好?!比挝鳂亲ё∷觳?,借勢站了起來。
他躺在地上時倒還不覺得怎樣,這時一站起來才感到渾身酸痛,慘叫一聲倚在了明清曉身上。
“我的肋骨是不是斷了?哎呀,疼死我了!”
“任小公子,你摔到的是背部。”
“哦哦,是嗎?”任西樓一把摟住明清曉的肩膀,催促道,“快走快走,疼死我了!”
明清曉望了望江寒月遠去的方向,猶豫了下:“不如你在這里等會兒,我讓下人來抬你過去?!?p> “一事不煩二主,還請這位兄弟一定送我回去?!比挝鳂堑氖直劬o緊扣著明清曉的肩膀,紋絲不動。他的玉冠歪歪斜斜地頂在頭上,搖搖欲墜,看得明清曉煩惱地嘆了口氣,騰出一只手替他正了正。
任西樓醉眼朦朧,握著他的手問道:“這位兄臺也是來做客的?以前怎么都沒見過你?尚未請教名諱?”
明清曉面色微變,用力甩脫了手,側(cè)過頭回答:“我大哥是明新霽,我叫明清曉!”
“啊,失敬失敬!”任西樓絲毫不覺得難堪,反倒笑逐顏開,好像自己見了明家老二無數(shù)回都不認(rèn)識這事沒有絲毫不妥。
明清曉半拖半拉地扶著任西樓出了假山,原本該在山下的小廝嫌天氣酷熱,都四散躲懶去了,一個人影都沒有。他無奈地張望了會兒,只得認(rèn)命地帶著任西樓往清光園門口走去,有些發(fā)愁,其他事只能暫時擱一擱了。
山下小徑的另一個方向,江寒月漫無目的地在煙波湖邊游蕩。他的心中好像纏繞了一團亂麻,剪不斷,理不清。
午宴時明詹事當(dāng)眾宣布了兩家親事,恭賀聲起此彼伏。江寒月面上雖是笑著,心里卻沒有半分喜樂。他知道自己固然對這場婚事毫無期待,明別枝心中也未嘗不是如此。
世事總是陰差陽錯,明別枝拒絕了尹家,他雖然正中下懷,心里卻明白絕對不是因為她看上了自己。但無論如何,兩個人都已經(jīng)定了親,如無意外,不久后他們就是板上釘釘?shù)姆蚱蕖?p> 只是自己真的甘心嗎?他苦笑了下,忽然羨慕起尹爰息,至少他敢向意中人求娶,而他自己連跟任風(fēng)回說一句娶她都不能。他知道,他一直沒資格,當(dāng)然,從今往后就永遠都沒資格了。
江寒月望著被秋風(fēng)吹皺的煙波湖,懨懨地回憶著往事。
若干年前,當(dāng)他意識到任風(fēng)回可能不屬于他時,他曾自怨自艾,深恨自己出生于姨娘腹中。如果他是江家嫡子的話,即便沒有皇后姑母為依仗,他這輩子也能快活許多。
旁人都眼紅江后對他的疼愛,只有他自己明白,這種疼愛是有代價的。而他從江后那邊所得到的,也不過是表面上的風(fēng)光,因為明光帝并不贊同后宮把手伸得太長。
一籌莫展之際有人鼓勵他,只需要付出時間和心血,一切都能改變。他信了,可是他知道,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無力改變太多。
越想心緒越是煩亂,他不覺走入了一道曲折的長廊。
長廊架設(shè)于湖面上,兩端連著岸邊,居中坐落著一座水閣。此時水閣門窗緊閉,隱有語聲傳出,江寒月頓了頓,反身打算折回。
“噓,別動!”水閣外的廊柱腳蹲著一個人,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這橋晃晃悠悠,你老是走來走去,小心驚擾了里邊的人!”
那人穿了一身水綠,與湖水色澤近似,江寒月滿懷心事,居然未能發(fā)覺。
他低頭一瞧不由愣住了,那水綠色人兒迎著他的目光,白皙的小臉倏然浮上一層紅云。
“是你??!”明別枝尷尬不已。真是冤家路窄,她跟著明晨曦跟到了這里,萬萬沒想到變故頻出,非但聽到了不該聽的,還遇到了不該遇的。
江寒月抽了抽嘴角,道:“是怕打斷了你聽壁角的雅興吧!”
“你要是承擔(dān)得起被里邊那位發(fā)現(xiàn)的后果,你盡管亂走?!泵鲃e枝壓低聲音,做了個惡狠狠的表情。她自以為兇得嚇人,但看在江寒月眼里,卻如同一只張牙舞爪的貓一樣好笑。
“誰在里邊?”見她如此鄭重其事,江寒月也好奇了,蹲下來貼著她的耳朵問道。
明別枝感覺到耳邊癢嗖嗖的,一股熱流從發(fā)鬢邊蔓延,漸漸侵襲了整張臉。她的神情難得地扭捏了一下,身子往后仰了仰。
“你......”
身后便是煙波湖,她蹲在那里,頭頂剛好在扶欄下方,一仰之下便往水中倒去。江寒月眼明手快,長臂輕舒將她攬住。
明別枝一陣后怕,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江寒月緊緊擁在胸口。兩個人姿勢如此親密,宛若一對連體嬰兒般無間。
“對不住?!苯路鲋酒饋?,低聲道,“一時情急?!?p> “還沒謝謝你呢?!泵鲃e枝心跳不止,低著頭不敢看他。
“你很喜歡知了?”他垂著眼,看到她黑漆漆的鬢發(fā)間簪著的那支玉蟬簪子,“怪不得叫明蟬呢,知了投胎的吧?”
明別枝剛剛才有些意亂情迷,猛然聽到這一句,頓時惱了。她無聲地抬起腳跟,往后用力一碾,踩在了江寒月的腳上。
一陣劇痛襲來,江寒月張嘴便要叫出聲來,突然一只手迅捷無比地蓋上他的嘴,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掌心觸感柔和,他不知道怎么想了想,伸出舌頭舔了舔。明別枝像被咬了一口似的松手,用力在裙邊擦了擦。
江寒月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一雙明晰的眼睛微微彎了起來。
“登徒子!”明別枝低聲嘟囔。
“野蠻......”江寒月也不甘示弱。
水閣內(nèi)的聲音大了起來,有兩個人在爭執(zhí)。江寒月屏氣聽了片刻,忽然瞪大了眼睛。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