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一樹榴花般火紅的槭葉下,尹爰息一身天青色秋衫,手上握一卷書,正含笑看著她。
青禾從他身側(cè)的一株翠柏邊探出頭來,怯怯道:“奶奶,我在這里?!?p> 明別枝想到之前就是青禾提議的來朝云寺,面色冷了冷。青禾更是發(fā)憷,訥訥道:“尹大公子也是舍不得奶奶受苦?!?p> “你下去吧,我來解釋。”
青禾如蒙大赦,尹爰息看著她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飛快地跑了,這才步入亭子,道:“別生氣了,我安排的?!?p> 明別枝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怒道:“你什么意思?連我身邊的人都買通了?”
“因為我擔(dān)心你啊,蟬兒?!币枷⒃谒龑γ孀?,“那天世伯母的葬禮上,我遠(yuǎn)遠(yuǎn)看到你神色不對,所以去了解了些事情?!?p> 大靖朝規(guī)矩,出嫁女需為母哭靈三日,以示不忘養(yǎng)育之恩。所以在明夫人去世后,明別枝帶著明晨曦連續(xù)三日三夜不曾合眼。
明晨曦倒也罷了,她是明夫人親生的,這份辛苦理所應(yīng)當(dāng)。明別枝人跪在靈前,腦子一刻不停地在想:憑什么這個惡婦就這么死了?
她還有很多話想問,很多過往需要理清。她甚至希望有一天能把小江氏繩之以法,將她的惡行公告天下!
可她居然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但是,無論如何,這個女人死了!她再也不能穿著華服在人前裝慈母,再也不能坐在流芳堂中指手畫腳。她處心積慮謀求的榮華富貴,從此與她毫無關(guān)系!
明別枝就在這樣的糾結(jié)中,煎熬了整整三天三夜。出殯那天,尹爰息在一堆麻衣孝服中找了半天,才尋到一個面黃肌瘦,憔悴不堪的她。
那雙永遠(yuǎn)充滿了陽光的鳳眼中充斥著亢奮和怨恨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好像她心中深藏了一團(tuán)燃燒得極為旺盛的火苗。從她身上尹爰息感受不到半分傷感,反倒有些恨不能挫骨揚灰的遺憾。
他能理解她對明夫人之死的漠然。一個連親戚都算不上的女子,哪來什么感情呢?他不明白的是,這一年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讓素來心胸寬廣的她對一個已然魂歸天外的女人恨成那樣?
雖然明松照將明夫人被刺之事瞞得隱秘,不過尹爰息還是努力查到了些許蛛絲馬跡。順藤摸瓜,他又得知明別枝在進(jìn)京途中差點死在蕭蕭門刺客手上,而此番明夫人正是在明晨曦大婚之夜被蕭蕭門人所殺。
“蟬兒,我很抱歉?!币枷⑸钌畹赝?,心中愧悔難當(dāng)。他以為他把她安排得好好的,她只需要等著他去迎娶就夠了。沒想到世事險惡至此,他差點永遠(yuǎn)都見不到她,而且是幾次三番!
“我還以為你一直都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一想到你在床上養(yǎng)傷時我卻在醉生夢死,我就恨不得給自己幾個耳光!”
“命中注定罷了,誰叫我生來是個煞星呢?說不定我死了,一切就都好了?!泵鲃e枝藏下眼底的悲哀,自嘲道,“可我偏偏不想死,有些人就著急了。”
“進(jìn)京途中那次和被推下池塘那次是不是都她安排的?”
“池塘那次不知道,葉姨娘似乎也的確有恨我的理由。進(jìn)京那次應(yīng)該是的,不過已經(jīng)死無對證了?!泵鲃e枝按暗嘆了口氣,又瞧了他一眼,站起來往外走,“爰息哥哥,謝謝你關(guān)心,只是我們之間還是離得遠(yuǎn)一些比較好?!?p> 尹爰息扶著柱子,見她瘦削的身影搖搖晃晃地下了臺階。他記憶中的她一直都是笑聲朗朗的,他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樣,笑得無憂無慮。
“我查到那兩件事后,一直不明白她為什么非要你死。知道我無意間找到了這本書。”
明別枝怔了怔,轉(zhuǎn)頭看到尹爰息托著那卷書,平鋪在她眼前。
“這書上有一個故事,看起來純屬胡說八道,但有些事情巧合得過分了。于是我去查了下,書是京中最大的龜背書坊出的,書坊東家是煙溪樓的江浸月?!?p> 明別枝聽到“煙溪樓”三字便愣了下,看了看尹爰息。
“什么故事?”
書卷扉頁題為“獵奇”,明別枝接過隨意翻閱了幾頁,面色如同身邊的秋葉般越來越紅。原來那書上故事雖然不甚精彩,但對男女情事描述得極為細(xì)致入微,繪聲繪色,令人浮想聯(lián)翩。
“你瞎看什么東西,還找來讓我看!”明別枝看得面紅耳赤,正想甩手把書扔給他時,眼睛忽然定了定,一雙手急急翻動著書頁。
這一個故事說的是北邊有個姓胡的女子遭逢大難,父母雙亡,不得已流落到了江南。在那個陌生的村莊,胡氏被一戶以開小食鋪謀生的人家收留。
那一家的父母雖然目不識丁,卻供出了一個才高八斗的長子。若干年后,胡氏與長子成婚?;楹蟛痪茫L子便離家趕考,留下剛懷上身孕的妻子和一對老父母。
長子才華橫溢,高中之后授以官職,隨即被世家貴女相中。二人私約后花園,顛鸞倒鳳珠胎暗結(jié)。
這邊洞房花燭春風(fēng)得意,那邊發(fā)妻挺著肚子苦苦等待。瓜熟蒂落,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呱呱墜地,產(chǎn)婆被貴女收買,喂給胡氏一碗虎狼之藥。
最終長子與貴女雙雙殞命,死后進(jìn)入十八層地獄,經(jīng)受無窮無盡的折磨,慘不堪言。
書后評語筆觸犀利,將長子與貴女批判得狗血淋頭,顯見作者的義憤填膺。明別枝看著看著便笑了出來,擦著淚問尹爰息:“哪里找來的書?江浸月這小子,賣消息還不夠,還編成書賣錢,真是生財有道?!?p> 獵奇加上春色,根據(jù)大靖律法,這種書冊只能私底下交易。但正因如此,購買者才更趨之若鶩,想必這一塊生意的入賬極為可觀。
尹爰息見她終于一改郁郁之色,略略心安:“我看到這本書才知道一切的緣由。既然伯母之死和你毫無關(guān)系,往后就別給自己安個煞星的罪名了?!?p> 他知道她一向都以為胡氏是難產(chǎn)而死,所以多年來才心甘情愿地背負(fù)著克母的惡名。雖然在祖母的呵護(hù)下,她也算性情開朗。但他與她相處多年,他十分清楚胡氏難產(chǎn)而死是她心中最不可觸碰的傷痛。
明別枝的面色頓時陰沉起來。她死死咬著嘴唇,倔強(qiáng)地維持著平靜。尹爰息長嘆一聲,走過去把手搭在她肩上。
“在我面前不用這樣掩飾。我不是江寒月,你所有的脆弱和堅硬,都和你一起刻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他不是江寒月,可是天知道他曾經(jīng)有多希望自己是江寒月!世道就是這么奇怪,江寒月幼年坎坷留下陰影,嫉妒著一帆風(fēng)順的尹爰息,而尹爰息卻因為心上的蟬兒恨不能取江寒月而代之。
“我是恨她,不過人死如燈滅,雖然不是我親手報的仇,終究是過去了。”
明別枝嘴角扯出絲笑意,那笑容十分勉強(qiáng),帶著五分的凄楚,三分的不甘,兩分的惆悵。尹爰息心口一疼,手不由自主地伸過去,想要撫平她的眉頭。
明別枝訝然看了他一眼,微微后仰。他突然醒悟過來,把手收了回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低聲道:“你別這樣,我心疼?!?p> “你說什么?”
尹爰息眼中閃過絲忐忑,道:“我是說,可惜祖母還一無所知?!?p> “沒關(guān)系,過幾日我就可以回竺州去了?!毕氲阶婺福鲃e枝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尹爰息有點暈眩,她的笑就好像穿透楓林的陽光,綻放在了他的眼前。
“江寒月有時間?我恍惚聽說他頗得陛下信重,恐怕是脫不開身的?!彼闹屑m結(jié)極了。他希望她的竺州之行能如愿以償,但又不希望江寒月與她一路相隨。就好像他得知她在半溪閣并不快活一樣,他總是在心疼之余暗自慶幸。
“誰說他一起去了?”明別枝瞟了他一眼,奇道,“干嘛老提他?怎么?你不提他就不會說話嗎?”
尹爰息倉皇地別過臉去,心中狂喜。
“謝謝你,爰息哥哥?!泵鲃e枝何嘗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有些事情已經(jīng)無可奈何。
“爰息哥哥,無論如何,我都嫁了他。他待我好也罷,待我不好也罷,我總是他的妻子?!泵鲃e枝遠(yuǎn)望著樹林深處幾只追逐嬉戲的鳥兒,幽幽道,“況且,我生不了孩子,也算德行有虧,愧對于他和江家。他能容我在半溪閣已是大度,如有一天將我休棄,我也無可奈何?!?p> “如果他敢休你,我就敢娶你!”
尹爰息一句話沖口而出,說完后頓時覺得唐突,不禁懊惱地轉(zhuǎn)頭打了自己一拳。
“傻子!”明別枝從背后輕輕抱了抱他,低聲道,“我自己選錯了人,苦果我自己吃,不需要別人幫我承擔(dān)?!?p> 溫潤的暖意席卷而來,尹爰息屏住呼吸,渾身僵硬。好像他稍微動一動,哪怕喘口氣,都會把身后那個輕盈得好像幻夢一般的女子驚走。
“我不是別人,我至少還是你的爰息哥哥?!?p> 感覺到她的手臂漸漸放松,尹爰息心頭升起一陣濃濃的失落感,不由自主地抓住那雙停留在他腰側(cè)的手。十指交握,好像糾結(jié)纏繞的兩根藤蘿,一不留神就種下了千萬年的因果。
“可是我,可是我未必還能當(dāng)你是我的哥哥?!泵鲃e枝奮力掙脫開他的手指,啞聲低吼。
身后腳步聲凌亂,滿地的紅葉被踩出細(xì)碎的脆響。尹爰息背對著她,知道她就像來時那樣,一溜小跑離開了。他怔然出神,腦中一片混沌。
“什么叫‘未必還能’?她不是一向叫我‘爰息哥哥’嗎?”
不對,她方才說自己選錯了人。
那么她說“未必還能當(dāng)你是我的哥哥”,是另一種他連想都不敢想的意思?
尹爰息清晰地記得,當(dāng)初在驚鵲樓見面時,她曾說“我一向只當(dāng)你是親哥哥”,那么今日......
巨大的喜悅?cè)缤瑹熁ㄒ话阍谒哪X海深處炸響,“轟隆隆”的聲音綿延不絕。尹爰息覺得自己好像踩在云端,每一腳都站不到實處,而那種飄然欲仙的愉悅,讓他寧可摔倒也不愿意跳下云層。
所以他真的摔倒了。
連日來秋風(fēng)大作,紅葉在林木間鋪上了厚厚一層,好像一張軟軟的墊子。他側(cè)著身蜷縮在地上,口中喊了聲:“哎喲,疼死我了!”
他有些好笑地想,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這樣的花招在他們年幼的時候玩過很多遍,他沒想到時至今日,他還指望著用這種方式引她過來。
過了會兒,他聽到腳步聲悉悉索索,有人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