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一個多月大約是明汀蘭自記事以來過得最舒心安逸的日子了。所恨的已經(jīng)一命嗚呼,所要的盡在手中,就連流風也如她所愿地再未現(xiàn)身。
刺殺明夫人這件事能瞞得住滿京城的人,卻瞞不過蕭家和蕭蕭門。因此明夫人死訊傳出后,流風就被關(guān)押了起來,而且是關(guān)在蕭蕭門。
明汀蘭當然不知道,她此時正坐在流芳堂內(nèi),手上把玩著一只羊脂籽玉的貔貅,愜意地舒了口氣。
這只玉貔貅是明夫人嫁妝里的珍品,以往她連摸都摸不到。那天早上流芳堂亂哄哄的,這只貔貅被踢到了床腳邊,油潤的白玉底子上沾了血漬。
她高興地撿了起來。從此以后,她愛玩多久就多久。
因為是在熱孝中,明汀蘭穿的是身米白色的粗布襖子,更襯得一張俏臉滑如鵝脂,欺霜賽雪。她學(xué)著明夫人的樣子半靠在軟榻上,綾兒小心翼翼地給她捶著肩。
早間柳嬤嬤進來告知了一個消息,說是大姑奶奶即將出發(fā)去竺州,故此今日會來辭行。如今明汀蘭代掌家事,姑奶奶回門這種事當然由她安排。
想到這些天柳嬤嬤的處事,明汀蘭笑著對綾兒道:“柳婆子是怎么了?我看她對絡(luò)兒都不親近了?”
綾兒抬眼掃視了一圈,屋子里只有她們主仆,于是放心道:“遷怒吧?她原以為夫人讓絡(luò)兒姓柳并抬舉成了姨娘,是在給柳家做臉?,F(xiàn)在她知道眉兒之死是夫人造成的,看絡(luò)兒也像是夫人的同謀了。”
“那可委屈死絡(luò)兒了,當初絡(luò)兒不過是個茶水丫頭,哪里就有那么大的臉面了?”
綾兒嘆口氣,埋怨道:“這回好了,臉面大到都敢和姑娘搶權(quán)了。姑娘七竅玲瓏,怎么就不想法治治她,看著那矯揉造作的都惡心。”
明汀蘭見她一張嘴嘟著分外可愛,掐了把臉道:“治死了多沒勁,我就愛看她上躥下跳的模樣。”
門簾掀起,綃兒邊走邊道:“姑娘,大姑奶奶來了?!?p> 綃兒如今和綾兒一樣,是明汀蘭的得力干將。她伺候明夫人梳妝多年,對流芳堂內(nèi)存著的一應(yīng)簪環(huán)首飾了如指掌。她是個實心眼的丫頭,既然三姑娘不打算趕她走,那么她當然接著伺候三姑娘。
明汀蘭笑容更深了許多,連綃兒臉上那些細細的麻點看起來都變得可愛了。她覺得近些日子實在是過于順心遂意,連最忌諱的那個人都不再留在京中礙她的眼了。
“大姐姐來了!綃兒愣著做什么,快給大姐姐上她喜歡的桂花糕??!大姐姐快坐,這桂花糕可是遮墨院里的桂花樹上摘的,單等著姐姐來了做給姐姐吃。”
明汀蘭迎出流芳堂,在陽光下拉著明別枝的手。她笑得天真爛漫,稚氣猶存的小臉上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讓人由衷地歡喜。
流芳堂門口已經(jīng)換上了厚重的夾棉簾子,明別枝被太陽晃得有點眼花,好像看到了初進府那天的場景。那時候,面前的小姑娘也是這樣熱情,仰著一張純稚的笑臉,讓人毫不設(shè)防。
轉(zhuǎn)眼一年多過去,物是人非。但在這一刻,她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所有的糾葛都不曾發(fā)生,所有的不快都只是過眼云煙。
但錯覺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三妹妹怕是記岔了,愛吃桂花糕的不是我,是葉姨娘?!?p> 明別枝直視著明汀蘭,沒有忽略掉她眼底的一絲恐慌。
“三妹妹還記得葉姨娘嗎?啊,對了,三妹妹應(yīng)當是不愿意提姨娘的。若是沒有姨娘的存在,三妹妹就是養(yǎng)在母親身邊的嫡女,如何會低人一頭呢?”
江寒月那天順嘴提了句葉姨娘之死恐有疑點,她忽然想到當初在葉姨娘靈前,明汀蘭曾提到逝者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事。也就是說,當明清曉在屋內(nèi)與葉姨娘說話時,明汀蘭也在,卻沒有現(xiàn)身。
這時注意到她的神色,明別枝更是心中一凜。
不論她那晚做了些什么,但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有如此心計,實在是令人齒冷。
不過想到江寒月,她又覺得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難怪這位三姑娘當初死心塌地地看上了江寒月,原來二人之間竟是臭味相投。月老沒把他們湊成一對,實在是莫大的失職。
“姨娘命不好,做妹妹的希望姐姐命好一點?!泵魍√m的恐慌只是一瞬,隨即便恢復(fù)了常態(tài)。
“我的命好不好再說,不過我最近時常在想,為什么不是三妹妹嫁給江寒月呢?你們兩個人都是一般的心狠手辣,算計起來怕是不分上下,想必是能夫妻和美的?!?p> “妹妹我雖然傻,倒也還沒傻到在一棵樹上吊死?!泵魍√m又被戳到痛點,不過她已經(jīng)麻木了許多,“說起大姐夫,他一向可好?當初我還以為他果真是個柳下惠呢!大姐姐知道嗎?我曾勾引過他,沒想到他將我訓(xùn)斥一番,任由我留在那個黑漆漆的竹林中淋雨。我那時候?qū)Υ蠼憬阏媸怯至w又妒,俗話說,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誰成想啊,與你成婚后不到半年,他就把紅軒收房了!唉,想來我還是不夠風騷,也不知道紅軒那狐貍精在床上是如何光景呢?”
明汀蘭一氣說完,似乎是口渴了,拿了茶喝。她一邊喝著茶,一邊眼睛悄悄地覷著明別枝。
流芳堂內(nèi)擺放著一個大火盆,被鏤花的竹熏籠罩在里邊,紅色的炭火星星點點,好像一個巨大的精雕細鏤的竹燈籠。明別枝正定定地盯著竹籠,好像被它吸引住了一樣。
許久,她才回過頭道:“你是不是對江寒月的房中事很感興趣?沒關(guān)系啊,我?guī)湍銧烤€,讓你得償所愿。反正現(xiàn)在紅軒也不方便服侍,肥水不落外人田,有你陪他,我很放心?!?p> 明汀蘭原本是想勾起她的傷心,不料反被奚落了一頓,一張小臉氣得通紅。明別枝輕嘆了口氣,目光從明汀蘭鞋尖漸漸上移,一直到了她的臉上,好像發(fā)現(xiàn)有什么有趣的花樣一般,突地揚眉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明別枝望著她有些散亂的眉頭,目光又投向她的腰身,搖頭道:“我沒想到我可愛的小妹妹竟有這樣的膽子。不知道經(jīng)手人是哪位呢?莫非是流風?”
明汀蘭猛地伸手捂住肚子,冷冷道:“我的事不勞江大奶奶操心?!?p> “誰想操心你呢?我只是提醒你,有些東西瞞不住的。我可不希望明家接二連三地出事,父親身為太子府詹事,多少還是要臉的?!?p> 明汀蘭聽見“要臉”二字突地笑了,道:“說道要不要臉呢,我倒記起前些天路過書房時,父親在跟柳望林聊天。原本我也不愛聽壁角,不過他們話里偏提到了一位胡氏夫人。我一想那不是大姐姐的親娘嗎?于是便聽了下去?!?p> 明別枝本已站起來打算去看望張氏了,這時停住了腳,問道:“你是什么?”
“我是說啊,胡氏夫人當初死得不明不白,已經(jīng)夠委屈了。誰成想入土近二十年后,還會因為有人看上了她的嫡妻穴位,想請她挪一挪位置。”
明別枝心中“咯噔”一下,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明夫人鳩占鵲巢十多年,一向用的是原配的名份。如此一來,歸葬竺州祖墳時,她占著正妻的位置理所應(yīng)當。
“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明汀蘭瞧了瞧她,笑道:“沒多少。不過有柳婆子在,我當然想知道多少就有多少?!?p> “你讓柳嬤嬤去同父親出首我親娘的事,作為交換,我往后便再也不提葉姨娘,你有什么事我都盡力幫忙。”
明別枝有點心虛,她不知道當日情形,如果明汀蘭斷然否認,她毫無辦法。但為了胡氏身故后不受委屈,她也只好詐一詐了。
明汀蘭卻不上當,笑道:“我的好姐姐,你盡管提好了,我怕什么?況且,你以為父親不知道胡氏怎么死的嗎?啊,對了,如果父親是知道的,你就不能騙自己父慈女孝了。還幫我?就憑你那點本事?”
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囂張的笑聲充斥了整座流芳堂。明別枝苦笑起來,是啊,父親當然知道,她只是想利用柳嬤嬤,逼著父親無法逃避。
“不過呢,其實我們還是可以合作的?!泵魍√m收起笑容,湊到明別枝跟前道,“我告訴你一件事,父親一旦相信了,肯定不愿意百年后由她陪在身邊?!?p> “什么事?如果是真的,你為什么要幫我?”
明汀蘭眨了眨眼,道:“因為她活著不讓我好過,我希望她死了也沒好日子過?!?p> “所以你是為了自己,對嗎?這件事你肯定自己做不到,需要一個幫手。而我正好就是最合適的那個,因為這也是我想要的?!?p> “有些話說得太清楚就沒意思了嘛!”明汀蘭揮揮手,綃兒和綾兒會意,退出了流芳堂。明別枝也看了眼青禾,讓她回避。
“流風跟我說,他覺得小江氏的嗓音耳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聽過。直到那天,他才想起來,當晚去蕭蕭門買兇殺你的那個人,就是她?!?p> “我早就猜到了,不過那又如何?難道讓流風作證?況且我沒死成,就算父親相信了,他也只會說死者為大,既往不咎?!?p> 明汀蘭搖搖手指,神秘兮兮地道:“我要說的主要不是這個,這只是白送你的?!?p> “是,白送我一個消息,還順便泄露了你色誘流風刺殺小江氏的壯舉。”明別枝悻悻道,“那天不就是二妹妹大婚那天嗎?不然流風去哪兒聽小江氏的聲音去?這么大的事你不好好遮掩著,還敢亂說?!?p> “我的傻姐姐,你嫁了人怎么變笨了呢?”明汀蘭眉飛色舞地循循善誘,“你不覺得我剛才說得奇怪嗎?流風第一次聽到她說話是在蕭蕭門,最后一次是在這里,那必然至少還有覺得耳熟的那次?。 ?p> “別跟我打啞謎?!泵鲃e枝不耐煩道,“有話快說,我還有事?!?p> “掃興?!泵魍√m托著腮,道,“你還記得嗎,那晚你煮了面給流風吃,他溜出府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p> 明別枝當然記得,那天他把她嚇得半死,后來她叫他別再來了,她也的確沒再見到過他。
“記得,我叫他別再來了,沒想到他許久后又摸了進來,還......”她看了眼明汀蘭,也不知道這兩個人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剛到角門就看到一輛馬車停著,我們的母親大人從車上下來。車內(nèi)顯然是個男人,兩個人還相約再見?!泵魍√m幽幽嘆了口氣,“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不然有這個把柄在手,我也不急著殺她。多麻煩??!”
明別枝愣住了,她萬萬沒想到小江氏居然有膽子紅杏出墻,而且還是宿夜未歸。不過想想也尋常,明松照有時候處理公務(wù)晚了,會在宮外的值房將就一晚。明府上下全是小江氏的人,她利用這個時機偷情的話,又有誰敢懷疑呢?
“所以你是打算讓我去尋出證據(jù)來。父親身為一個男人,別的都能忍,妻子不忠是無論如何不能忍的?!?p> “對啊!”明汀蘭高興地拍了拍手,道,“你只需要動動嘴,讓你的小叔子略費點心,再沒有查不到的?!?p> 明別枝白了她一眼,道:“你知道得有點多。不過你往后最好老實點,我能查小江氏,你那點見不得人的事我當然也能查得清清楚楚?!?p> 明汀蘭打了個寒噤,她再是心性陰狠,也不過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榍笆ж戇@種事好瞞,但如果有更大的問題的話......
那樣的話,即便沒人查,她的日子也過不下去。這么一想,她剛還明媚如春的臉就好像春花經(jīng)了寒霜一般,鮮艷盡失。
“你說了會幫我的?!彼е麓?,可憐兮兮地看著明別枝。
“我只答應(yīng)你不查你,只要你不再興風作浪,別的你自己想辦法。你那么聰明,有什么解決不了?”
明別枝滿意地看到她癟了下去,走出流芳堂招呼碧砌和青禾,往逸云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