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魚撇著嘴吧、嘟嘟囔囔,一副得了便宜賣乖、被救了也不感恩的嘴臉,繼續(xù)閑閑地盤轉(zhuǎn)把玩著手里的那根拇指鋸。
而就在那根拇指鋸邊沿的鋸齒上,還帶著零零星星的木屑。沒錯,是木屑,且還是滕王廂房頂部側(cè)梁木的木屑——公輸魚丟給成玦的那塊碎木上的切口,根本就是她自己切的!
原來,從房頂摔落下來的同時,她便已經(jīng)開始在籌算脫身之計了:
她知道,一旦暴露,以自己的身手,斷是逃不出那些武功高強的暗衛(wèi)之手,于是,便設(shè)計故布疑陣,轉(zhuǎn)移眾人注意力,讓他們以為王府里另有潛藏的敵人,從而對她這個只是單純“心悅滕王的小淫賊”放松警惕。
從摔落房頂?shù)杰f出廂房,不過短短閃瞬時間,她同時要忙著躲避影較的狠厲殺手,一定沒人會懷疑,在那種狀況下,她竟還能于碎木上造假。
這般機變心思與詭譎技法,實非常人可以想象。但是對于她,公輸魚,赫赫公輸世家的傳人,別說是瞞人耳目在木頭上偽造一道鋸齒狀切口,即便是雕刻一朵花,又有何難?千萬不能小瞧身邊的資深木匠呀。
不過,班九的意外出現(xiàn),直接橫掃八荒,使得她的這招脫身之計,沒了之后的被暗衛(wèi)抓、也沒了再回到滕王面前糾纏等部分,便算是徹底沒了上演的機會。
也好,本就是意外摔落房梁后的權(quán)宜應(yīng)對之策,現(xiàn)在,沒那么快在滕王面前揭開面罩、亮明身份,就能再行更多的暗中籌備,就長遠(yuǎn)來看,于她所謀之大計,終究還是有利的。
至于那塊碎木,權(quán)當(dāng)是給滕王留下一個無解的小謎題,供他把玩吧……
夜風(fēng)徐徐鋪開,帶著一絲獨屬于早春凌晨的涼意。東面的天空,已經(jīng)暈上了灰色之影。
班九忽地又開口問道:“房頂為何會塌?”
“???呃……”
公輸魚眨了眨眼睛:貓兄的這個問題夠犀利,還真真是不好回答呢。
關(guān)鍵她也是真的不知,堂堂王府的房頂,為何竟會那般脆弱。是年久失修嗎?還是本就質(zhì)量堪輿?大概,也是出自那素來貪瀆的工部之手吧。
公輸魚還在思慮著要如何作答。
不想,班九卻是替她答了。
“你夜食吃得太多?!?p> 靜默,然后……什么?!
班九淡淡地拋出這么一句毫無情感基調(diào)的話來,直接炸了公輸魚一個面目全非。
公輸魚再也躺不住了,“騰”地坐起了身子,臉色如晦,額角冒出道道黑線,惡狠狠地斥道:“你此話何意?可是在說,我吃得多、身子重,那滕王府的房頂竟是被我給壓塌的?!”
平靜地丟完了炸彈的貓兄,繼續(xù)平靜地坐在那里,平靜地看他的月亮,全然不理會公輸魚此刻是何等的心神俱滅。
“班九!你……”滿面陰晦、滿心郁結(jié)的公輸魚,自是不肯輕易罷休,正準(zhǔn)備繼續(xù)慷慨陳詞、捍衛(wèi)自己的顏面,卻是驀地便剎住了。
隨即與班九對視一眼。
一人一貓,倒是默契,同時屏氣凝聲,齊齊往后一躺,隱到了暗影里。
“嘎吱”一聲,位于他們正下方的更夫房木門打開了。
門里先是走出來一個年歲稍長的男子,打著哈欠,整理著身上的麻布外袍,轉(zhuǎn)頭朝里說著話:“這四更、五更交接,便無需再挑燈了,打過此一遭,想必天光也就大亮了。手上麻利些,別誤了時辰才是要緊的?!?p> 說話間,年長男子已經(jīng)走到了更夫房的外面。
后面則是“叮叮咣咣”的跟出了一個年約十歲左右的小兒郎。
小兒郎鼓著腮、揉著眼,一副沒睡足的模樣,手里還提著木梆、銅鑼等家什。一個沒拿緊,便落了錘,掉了梆,還險些砸了自己的腳。
年長男子連連嘆氣,轉(zhuǎn)身一一撿拾,并幫那小兒郎整了整翻卷的衣領(lǐng),“我這打更梆子,總歸是要由你來接的,也算跟起了大半歲,怎生還是如此墮散得緊?”
小兒郎嘟著嘴撒嬌道:“師父,徒兒剛剛可是做到了一個好夢呢,端的不愿醒的?!?p> “好夢?是何好夢,你倒是說與師父聽聽?!?p> “徒兒夢到師父得了賞,給徒兒買了一大堆的吃食。有五花果子、水晶肘子、粟米團子、四喜丸子……”
年長男子笑道:“你這癡傻豎子,可是初更時坊首大人著人來傳話,竟被你聽進心里去了,便無端地發(fā)了這得賞的美夢?”
“師父,待五更報畢,可是要往坊首大人那里去?”
“那是自然。既是坊首大人傳了話,各條里巷的更夫、保者、守人,便俱要前往領(lǐng)命,共助晉王府尋人。晉王爺這次可是動了真章,不僅撒出了麾下的盡數(shù)人馬,還要動用各坊各里各巷,更是懸賞千金。看來,晉王爺對那少年,乃是勢在必得呀?!?p> “師父可知,晉王爺要尋的,是何少年?”
“當(dāng)然是朝時于城門前御甲飛天、轟動整個帝都的少年了。晉王爺雄圖偉略、慧眼識珠,那般少年才俊,必是要掌握于他手中、為他所用才行呀?!?p> “師父,那咱們當(dāng)抓緊助晉王爺尋那少年吧,尋到了,也好得千金之賞呀!”
聞聽此話,年長男子搖頭而笑:“皇室的賞金豈是那么容易就能得的?況,我等又怎知,所謂的助晉王爺尋那少爺,對那少年而言,究竟是助,還是害呢?若是害了他人性命、誤了他人終生,這賞金,如何使得安心?”
“可是,徒兒想要賞金,想吃五花果子、水晶肘子、粟米團子、四喜丸子……”
二人絮絮地聊著,蹣蹣地走著,手里時不時響起的梆子與銅鑼聲,也一下接一下地,漸漸地伸向了街巷遠(yuǎn)處。
公輸魚依舊躺在更夫房的屋檐上,沒有動,而是直面看著黑灰色的天空——
夜色慢慢褪去,星點已經(jīng)沒那么閃了,昏昏沉睡的眾生,又怎會知曉,此刻的天空,竟是這般的干凈,干凈得就像是一個沒錢給徒兒買吃食,卻依舊堅持不為利折節(jié)的更夫。
蕓蕓眾生,有人為爭權(quán)奪利,蠅營狗茍、絞盡腦汁,不惜拿命去拼;亦有人澹薄名利,甘于清苦、無欲無求,只為一世心安。
是要在高貴的頂層卑賤地活著,還是在卑賤的底層高貴地活著,無它,不同的選擇而已。
不過,有些人,就連做這個選擇的資格也是沒有的,比如,公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