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雍并沒有走多遠,在暴雨迷途中,濃密的水汽蒸騰,擋在他的面前。
這場雨下得很奇怪,紀雍卻并不決定躲開。
深山、密林、山谷。他走進了面前的水汽之中。
面前的潮濕瞬間褪去,迎面而來的是花香撲鼻,對面一道瀑布從天而降,一瀉千里。
對面山巔,一個老人朝著紀雍招了招手,遙聲道:“客從遠方來,可來此歇歇腳。”
紀雍帶著狐疑的心緒,身影落在了崖邊,那老人是位仆人,躬身邀請道:“我家老爺請少俠去屋中一敘,順便吃吃茶。”
紀雍隨著老人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瀑布下方,流水變緩的青色水塘邊,一間竹屋若隱若現(xiàn)在翠竹之中。
“有勞了?!?p> 紀雍回禮,跟著老人的腳步,走入了竹林中。
幽篁深深,靜謐的可聽聞蟋蟀、蛐蛐的叫聲,反倒是后方的瀑布喧鬧聲,漸漸遠去,若不仔細辨別,也聽不到了。
竹屋外脫鞋,紀雍跟著老人脫掉長靴,路是由竹片編織成的。院內(nèi)引竹林外水潭之水,竹橋廊道走上去,嘎吱嘎吱響動,像是與竹林中的蟲鳴聲相互和音。
那竹屋就在水上。
推開門,老人微微告罪一聲,退下去準備茶點。紀雍打量著竹屋墻壁上掛著的各幅圖畫,都是人像,但紀雍對畫上之人并無印象。
“紀小友,當年一別之后,就盼能與小友有見面之時,如今總算是實現(xiàn)了。”堂上傳來聲音。
接客堂很小,上方的案桌前,一個身穿暗紅衣袍的老者席地而坐,眉心處像是皺紋起了一條褶皺,紀雍從那條褶皺中,感覺到了極度危險的氣息。
紀雍彎腰行禮,面前這位,他很熟悉,雖然他沒有見過,但,在對方出現(xiàn)的剎那,很多因果,就已經(jīng)了然心間。這便是通玄的玄奧。
當年在血鼎山,紀雍強行逆轉(zhuǎn)長生歸寂無名,在血鼎山的禁地中與谷雨詩一起進入胎息,在腦海中看到過一只豎眼,正是面前此人的手筆。
隔千山萬水,救命之恩。
“拜見景州王師?!奔o雍行禮后,王師點了點頭,讓他在旁邊案桌前坐下,老仆人端上茶點,一番忙碌后站在王師身后,躬身靜候。
“老夫魏淬心?!蓖鯉煕]有過多介紹,但這一個名字就代表了全部,天下九州,除去寂真死后,還有八位王師,每一人的名字在三界之中,都是讓人高山仰止的存在。
紀雍也不例外,盡管他與妖師的理念不同,但很多地方卻是相同的。無論怎樣,對這群在外人看來大可不必如此的人,紀雍心里始終保持著由衷的敬意。
如同梨花坡時,面對妖王依舊挺身而出的無名妖師。雖說到現(xiàn)在,紀雍依舊不知道那位身配符刀的妖師叫什么。
出神間,屋外下起了瓢潑大雨,黑夜也像是想起了這片超然之地,悄然降臨。
老仆人抬眼打量了一下屋外,靜默著走上前去,將屋門關(guān)上,取下?lián)未暗闹窀?,將窗戶關(guān)上。
點上油燈,屋外風(fēng)雨,皆于屋內(nèi)無關(guān)。
兩人坐而論道,魏淬心為紀雍講妖師之路。
“第四界虛無界域,乃是第一任天帝化虛所留?!闭f到這道秘聞,紀雍也凝神垂聽。
魏淬心輕輕抬手將茶杯中的茶水拈出,形成水團懸浮手中。“三界空間如混元,說是三,其實一也,一者為變,或為人、或為妖、或為天。沒一變,誕生一種天道。”
老人輕輕振動手腕,水團四周彌漫起霧氣,將水團包裹:“三界合流,寓意天道三面,開始錯亂?!?p> 水團開始分成三份,三份相互圍繞,霧氣連接。“只有以界為緩沖,三者才不會怵然崩壞,而是層層相容?!?p> 霧氣與水團相互分合,最后,三份水團開始融合。
紀雍皺眉凝神思考,他意識到,他聽到了這三界之中,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知道的事情。
天地如棋盤,眾生為棋子。紀雍不敢相信,就在這竹屋內(nèi),執(zhí)棋者之一的人,將他的謀劃布局全部說了出來。
顯得那么不真實。
“我是重要的一環(huán)?”紀雍不敢置信的猜測,然后問道。
至于為什么會告訴他,難道是因為自己跳出了棋盤,沒有按照某些人的安排行走?
魏淬心笑而不語。
紀雍起身,準備離開:“前輩,你知道,我最不愿的事情,便是按照他人安排的宿命前行。”
“無論是長平遇到的算奇也好,還是你所說的也好,三界之勢,我絲毫不關(guān)心?!?p> 老人笑著搖了搖頭,“這些事情,是有人托我之口告訴你而已。三界浩劫的渡劫之法你已經(jīng)知道,其實做與不做,都看你自己心意,誰也沒有強迫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自我感覺而已?!?p> 聽到這句話,他再次想起了長平遇到的算奇,而且記憶不知不覺間,對那個相貌平平,眼睛細小的道人,愈加的清晰。
道人名為微生乞伏,自詡算命的、說書的。
但他說的書,很多都在紀雍的眼前實現(xiàn)了。例如大唐斬妖、楊羅延建立隋朝、陳國的曇花一現(xiàn)。
他也曾說過,無人能決定孽的生死。或許只是孽,而不是他。
如同第一位妖皇死了,但孽依舊沒有死去,如今落到了他的身上。
紀雍行禮后準備告辭,魏淬心指了指門外,“外邊的幾位不用我?guī)兔?,替你打發(fā)了嗎?”
紀雍搖了搖頭,正好,心中的陰霾更甚,需要有人承擔一些發(fā)泄。
他推開門,再轉(zhuǎn)身將門斂好。
回首之時,依然置身于山嶺之巔,白雪皚皚,云霧叢生,山風(fēng)激蕩。
紀雍站在隨時像是會滑下的山石上,風(fēng)揚衣袂。他傲視四方,積雪的山巔,雪地中沒有腳印,但有五個人影。
“邪絕紀雍,久仰大名!”其中一位,脖子上妖紋密布,烏黑的嘴唇,聲音若是夜梟。
另外幾人皆昂首看著紀雍,“景州之地,禁跨族殺伐,是你犯禁在先,我們聯(lián)手殺你,破陣子也不會多說一句話!”
紀雍依舊不說話,只是目光開始變得咄咄逼人起來,他袖袍被風(fēng)吹動,眾妖便聽得一陣刺耳的聲音。
“這是什么聲音!”五位妖王,在萬妖盟亦是權(quán)勢滔天之輩,此時竟然覺得自己神魂被萬劍所刺,痛苦的捂住了耳朵。
積雪開始飛揚,風(fēng)聲與劍鳴聲也越來越大。
紀雍依舊沒有動手,或者說,整片天地都成了他袖中的劍。
此刻他只是輕輕震劍而已。
通玄之差,半步便是天塹。這對于劍修來說行不通,因為劍修的殺力不講道理。而紀雍的劍,最不講道理。
就在此時,天上黑云聚集,一口方天畫戟果真圈住天空,龐大的戟身,揚起便是支撐天地的柱子一般,然后一擊劈下!
紀雍冷眼橫過,抬起衣袖,萬劍轟鳴其上。
只見整座積雪山巔,無數(shù)碎石滾落,揚起的雪崩,如同銀白長河,洶涌從山巔涌下!
五位妖皇神魂震動,遙遠望見這一擊,如果換作是他們?nèi)魏我晃唬欢〒醪幌拢?p> 然而,那個邪絕活下來了。在另一座山巔,紀雍長袖破碎,手中持劍,斜指峰嶺。
在遠處的山巔,魁梧的身軀將方天畫戟收回,扛在肩頭,狂風(fēng)吹拂黑發(fā),如同魔神一般。
“在景州之地,無人可以違抗我的禁令?!蹦悄凶影詺饨^倫,狂風(fēng)中的聲音依然清晰渾厚。
他帶著侵略性的目光逼視紀雍,更準確的是紀雍手中的勝邪。
“何來天下大同?表面而已。”紀雍抬起劍身,左手食指與中指夾住劍身,輕輕拂過。
魔神般的身影眉頭立起,放聲笑道:“你這小輩,莫非想要與我景州為敵?”
破陣子在景州布劃多年,他的氣機如同紀雍與斬妖山一般,早已經(jīng)與景州相連,在景州,破陣子可做到以三境抗四境!
正在紀雍準備放手一搏之時,風(fēng)中傳來魏淬心的聲音:“破陣子,給老朽薄面,不要追究如何?”
破陣子朝虛空施禮,依然反駁道:“不成,鐵律禁令不能壞,不然如何服眾?”
“回首再看?”魏淬心的聲音從五位妖王那邊傳來。破陣子轉(zhuǎn)身不禁眉頭一皺,“哎呀,王師,你這樣做不妥啊,不妥啊,我要如何對妖族交代?”
一邊說著,竟是化作積雪飄散開來。
紀雍也看向了五位妖王,那五位不知何時,已經(jīng)神魂寂滅。
“此地無礙,你先去吧?!蔽捍阈牡穆曇粼诙厒鱽怼<o雍想了想,施禮后,轉(zhuǎn)身離開。
竹屋內(nèi),一個老道人側(cè)臥在旁邊桌案上,百無聊奈的對著茶壺嘴左看右看。
魏淬心恭敬的問道:“三界浩劫果真可以度過?”
“自然?!崩系婪藗€白眼,起身坐直,正經(jīng)的嘆了一口氣,“可惜,還是要死很多人啊。舍少保多吧,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p> 魏淬心正襟危坐,笑道:“甚幸、甚幸?!?p> 老道拍了拍魏淬心的肩膀,“要是所有人都這樣想,也不用費這么多心思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