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達莉婭偏愛薔薇。
她記得那時她第一次在游戲中睜開雙眼,她選擇的陣旗上就栩栩如生地描繪著薔薇與獅鷲。
“莉莉?!泵畚靼逯?,被太陽曬得有些干裂的唇角吐出嚴厲的詞匯,“他只是個奴隸,約克夏叔叔和簡阿姨會傷心的?!?p> 約克夏和簡,阿達莉婭那對生不逢時的父母。
“知道了,蜜西姐姐?!卑⑦_莉婭吐了吐舌頭,她的指尖還沾染著細碎的花粉,馥郁的清甜香氣就像她整個人一樣。
蜜西有些復雜地看著這個年幼的女孩,她的臉蛋如同鮮花一樣嬌嫩,很多人都說,約克夏家出了一個像是貴族小姐的金蛋,因為她鮮活得不像在社會底層的淤泥里生活過一樣。
一開始蜜西也是這么想的,以至于她并不喜歡這個格格不入的小丫頭,但當她凝望著那雙閃爍著的深藍色瞳孔時,她才明白為什么人們都喜歡她,她的眼里有自由有希望,她平等地對待著每一個活著的人。
背著蜜西,阿達莉婭偷偷把野薔薇藏在了圍裙下面。
莊園里的活兒一如既往地熱火朝天,以至于就算阿達莉婭只是個七歲的新女仆,也要抱著沾著殘羹冷炙的器皿忙上忙下。
她又看到了那個比她高了一個頭的奴隸男孩,她想上前去問他一些更多的關于達尼爾的事,可蜜西始終不贊同她和一個奴隸有太多的交集。
他好像已經(jīng)要到一碗熱騰騰的菜湯,阿達莉婭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吃下菜湯泡發(fā)了的黑面包,然后他的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仿佛整張臉都埋進了那只缺了口的破碗里。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看著我……”男孩囁嚅道,雜亂的頭發(fā)下一雙通紅的耳朵抖了又抖,他的聲音小得可憐,遠處的阿達莉婭一個字母都沒有聽見。
吃的真香,阿達莉婭有些羨慕地想,不過她馬上就要放工回家了,今天教會會發(fā)煮好的牛乳,她的母親一定不會錯過的。
不過她更擔心的是達尼爾,這些年來她得到的消息屈指可數(shù),只知道那兒不歸順于任何一個帝國,在游吟詩人口中它就像是一個茹毛飲血野蠻人的部落。
遠處約恩艱難地咽下嘴里最后一塊屬于他的黑面包,直到那道清澈的視線逐漸轉(zhuǎn)移,他才漸漸放松了繃緊的肩胛,與此同時,他感到他那脆弱的喉嚨,發(fā)出了被麥麩劃傷的哀鳴。
他看著自己沾滿污漬的袖口和指縫漆黑的泥沙,臉上的表情突然從害羞碎裂成了一塊一塊的。
約恩,不對,或許應該叫祂,此時此刻正低著頭進行著祂漫長歲月中少有的思考。
祂首先在想,祂為什么會以這副形態(tài)降臨在世間,雖然答案顯而易見。
回過神來的祂稍微有些理解了自己的出格舉止,所以祂的心卻不為此而感到羞辱,并且一種隱秘的快樂在祂的胸膛之中發(fā)酵著。
祂回想起當年在那座昏暗無光的地下祭壇中,祂透過螢螢的火光,窺見了那個擁有鎏金紅瞳的人類女巫,聆聽到她口中甜蜜的低語。
所以這世上有誰的愛會比祂的愛更加永生呢?那條可憐的黑色爬蟲嗎?
祂那時在想,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一般,所以祂應允了那個無理的要求。
透過林蔭璀璨的日光,那雙煙灰色的瞳孔反射出令人目眩的熾熱光輝,一個揉碎了的名字再次出現(xiàn)在祂的低語里:
“萊……拉妮……”
……
“爸爸!你在哪兒?”回到家的阿達莉婭高聲叫喊道,她換回了自己麻布做的長裙,淡金色的頭發(fā)編成了長長的麻花辮。
此時的她正從她那老舊的籃子里拿出一捆有些干癟的甘藍,這是城堡里剩下的蔬菜,每個仆人或多或少都會領到一點,今天或許是幾個快發(fā)芽的土豆,明天或許是幾片蛀了蟲的羅勒。
“噢!是莉婭回來了!”老約克夏從縫紉鋪子里探出頭來,一卷發(fā)黃了的卷尺掛在他長長的脖子上,他的臉上小巧的八字胡也翹起了愉快的弧度,“老婆子!老婆子你在哪兒?莉婭回來了!”
“別叫了爸爸,”阿達莉婭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無奈地跟她醉心創(chuàng)作的爸爸解釋,“今天是禮拜天,媽媽一定是去了教會,你忘記了嗎,禮拜天有開放的唱詩班。”
“是這么一回事嗎?”老約克夏有些尷尬地抱著一個半成品的枕芯,似乎為他的不問世事有點羞愧。
“好了,爸爸你先去工作吧,今天我在采到了一些蘑菇,還有城堡里領到的甘藍,我先去做飯了?!卑⑦_莉婭顯然已經(jīng)非常熟悉自家老爹了。
“嘿,說到工作,莉婭,你提議的鴨絨枕實在是太棒了,今天還有商會找我下了二十個訂單,說要運到南方去,親愛的你也許不能想象,光是定金就有兩個銀幣!”老約克夏手舞足蹈地沖他年幼的女兒炫耀道,那種終于被人認可的感覺讓他高興得快要飛起來了。
“是嗎?太棒了?!卑⑦_莉婭顯然也很高興,雖然她在進門時看到窗臺上那個“收鴨毛”的告示牌時就已經(jīng)有了預感,但能得知這個好消息,她也愿意由衷地祝賀她的爸爸。
“一切都是你的功勞!”老約克夏如是說,雖然他很想上前帶著阿達莉婭歡呼,但是鑒于他的女兒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大人,所以他偷偷在心里表示,愿意把他的得意之作——那件仿宮廷的黃色長裙送給她。
如果此時阿達莉婭擁有讀心術,那她一定會說:算了算了,她可不想被那個十公分的高領卡住脖子。
正巧此時,結(jié)束了一天藝術熏陶的簡夫人意猶未盡地進了門,她的手里提著阿達莉婭念念不忘的牛乳,這個包著紫色頭巾中年婦女哼著在唱詩班里新學來的頌歌,甚至饒有興趣地評價了一番阿達莉婭的插花手藝。
“晚上好,很美的薔薇花,女仆小姐,希望你不是乘著領主大人打盹的功夫把它帶回了家里,還有你,裁縫先生,我都聽見了,真是一個驚喜,我們下半年有著落了?!焙喎蛉撕咧琛?p> “媽媽,這是野花,今天在莊園里一個男孩送給我的?!卑⑦_莉婭解釋道,她把在圍裙里悶了半天的野薔薇放在一個盛水的破碗里,神奇的是,這朵頑強的花兒每分每秒都像是剛從花枝上剪下來一樣,鮮艷的花瓣仿佛能掐出水來。
“那他一定是夸你像花兒一樣美麗?!焙喎蛉艘砸环N過來人的眼神笑話一般地看著阿達莉婭,然后旋轉(zhuǎn)著不知名的舞步,一步一步走進廚房。
“媽媽,我來幫你?!卑⑦_莉婭也笑了,像是沒聽懂簡夫人的打趣一般,亦步亦趨地往院子里走。
曾幾何時,簡夫人嚴格地把控著阿達莉婭的一舉一動,畢竟她是個整天為她那兩個外出冒險的兒子女兒惶惶不安的可憐婦女,兩年來,阿達莉婭用了很多辦法才扭轉(zhuǎn)她這種不利于身體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現(xiàn)在能看到簡夫人這樣愉快,而她也能外出工作或者交到朋友,阿達莉婭甚至覺得自己應該自豪。
不過多久,一家人就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主菜是蘑菇湯和甘藍鱈魚,牛乳多煮幾次用來和面做面包,雖然比不上貴族們吃的精細的白面包,但也比外面賣的黑面包好了太多,老約克夏還拿出了他珍藏的酒——半瓶已經(jīng)發(fā)酵得酸到不行的蘋果酒,就算這樣,他也喝得津津有味。
吃飽喝足的一家人像往常一樣開始干活兒,簡夫人抱著需要清理的器皿,加入到了“河邊談話會”的大軍中去。
再次鉆進裁縫間的老約克夏認為,就算是普普通通的枕套,也能擁有不一樣的花色。
而放工的阿達莉婭,因為她年紀輕輕又是新來的,所以她還沒有能在城堡里過夜的資格,一般這個時候,她都會為家里門可羅雀的裁縫鋪子看看門。
正當阿達莉婭打磨著幾把剛冒出銹漬的剪刀時,一個年輕的男人推開了虛掩的大門,風鈴發(fā)出的脆響甚至把他嚇了一大跳。
“您好,客人,是要出售鴨毛嗎?”阿達莉婭注意到他提著一個巨大的麻布編織袋,扎緊的袋口上還有嫩黃的絨毛。
“是、是的?!?p> 這是一個帶著氈帽的年輕人,他穿著牛皮做的靴子和灰色的布衣,古銅色的面孔像是經(jīng)歷過不少的風吹日曬。
“兩盎司一枚銅幣,先生。”阿達莉婭多看了他一眼,從柜子里取出天平和砝碼。
年輕男人似乎沒想到她會如此干脆,他沒有回答阿達莉婭的話,而是在環(huán)顧四周。
起初阿達莉婭以為他在找當家的大人,后來卻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在看到空蕩蕩的鋪子里只有一個幼小的女孩和幾件樣式奇特的展出服飾之后,竟然罕見地舒了口氣。
這可不是正常上門客戶表現(xiàn)。
一瞬間,阿達莉婭警惕了起來,她嗅到了其中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