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孝字著手？笑話，黃口小兒，也敢妄議朝政？”
宋進話音剛剛落下，二叔宋仁學便對他怒目而視，大聲呵斥起來。
“如若不是你，爹爹豈會遭此惡難？”
宋仁學陰沉的盯著宋進，心中卻是這般想到。
這一次宋老爺子被彈劾，的確和宋進有關，但宋進充其量也就是個導火索罷了。就算沒有宋進被選做祥瑞一事，陳瓘這些人還是會找其他借口，彈劾老爺子。
宋仁學未必看不懂這一點，但因為這些天的事情，他本就討厭宋進，故而便忍不住遷怒于他。
而其他幕僚們，見宋進突然闖進來說話，也是微微搖頭，覺得這小娃太自以為是了，這是什么事？是朝廷大事，是關系到家族命運的大事，豈可輕忽？你一個傻小子，多什么嘴？
老爺子也覺得宋進有些孟浪了，但卻沒有呵斥他，而是瞪了宋仁學一眼，轉頭朝宋進笑了笑，對他柔聲說道：“進哥兒看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無妨，不要怕說錯，說出來給阿爺聽聽！”
老爺子是不想打擊了宋進的熱情，畢竟孩子愛思考是個好事，他權當聽著玩吧。
宋進早就料到自己開口，肯定不會受到重視，所以他也不以為意，只是神情平靜慢慢說道：“阿爺，孫兒是這樣想的。最近孫兒學了孝經。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行也。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例外?！?p> 說著宋進晃了晃手里的那本線裝書，正是一冊唐玄宗李隆基所著的孝經注解。
老爺子點了點頭，這話不錯，哪怕是皇帝老兒，也必須尊崇孝道。古代的封建王朝，以德治天下，牽扯到道德、仁愛，連法律都要先靠邊。畢竟法治天下，那是法家。
也正是因此，陳瓘、龔夬這些人，攻擊別人，都是先自詡君子，他的敵人呢，都是奸人，都是小人。
只要你一讀他們的文章，就可以感受到強烈的道德憤慨，但具體的建議幾乎是沒有。
可見，在北宋，一個人的德行是非常重要的，皇帝身為天下之首，也不能例外。
而百善孝為先，孝是評判一個人品德的重點。
“孫兒就想，這舊黨頭面人物韓師樸韓相，他的父親韓琦，當年可是熙寧新法的強烈反對者，如今韓相繼承父親的遺志，反對變法，可謂純孝，令人欽佩。可當今官家呢？”
師樸，是當朝首相、舊黨領軍人韓忠彥的字。
他的父親韓琦曾經在仁宗、英宗和神宗三朝為相，地位顯赫。
熙寧變法，便是當初王安石主持的變法運動，韓琦可是強烈反對的。
老爺子本是抱著聽著玩的心態(tài)，調劑一下自己發(fā)脹的腦袋，可此刻宋進的話，卻令他不由陷入了深思。
是啊，首相韓忠彥繼承父親未完成的事業(yè)，反對變法，這是純孝。
可當今官家的父親呢？是支持變法的神宗，當今官家的兄長，是支持變法的哲宗。
如果趙佶不變法而是推崇保守派，那就是以子改父。
以子改父是為不孝，你韓忠彥自己追求孝道，名揚天下，卻將官家陷于不孝的境地？你還敢說自己是君子？
而且剛剛無論是宋仁學，還是那些幕僚，都提議如何如何反擊陳瓘和龔夬，但是他們卻都沒有看到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陳瓘和龔夬是什么人？
兩個專職諫言彈劾的言官而已，哪怕是言官的頭頭，那也是言官。
言官是什么，就是別人手里的一把刀，一把武器。
他們想著要打掉這把武器，而宋進的建議，是直接干掉躲在背后的人，干掉這拿著武器的人，也就是舊黨首領，韓忠彥！
可以說，宋進的這個提議，無論是從格局上，還是手段上，都高明了不止一籌！
整個書房，瞬間安靜了下來，老爺子更是皺眉沉思，蒼老的手指輕輕在椅子的扶手上，有節(jié)奏的敲擊著，發(fā)出一陣陣噠噠噠的輕響。
那些幕僚們也說不出話來了，一個個細細咀嚼著宋進的這番話，將其視作金玉良言，完全忘記了這個提議，竟然是一個剛開蒙的傻子提出的。忘記了他們剛剛對宋進是如何的輕視怠慢。
宋仁學更是僵在了當場，想不到自己這個傻侄兒，竟然能說出這么有見地的話來，且不論這話究竟對時局有沒有幫助，光是他能有這番思考，便已經是非同尋常了。
要知道，他才剛剛開蒙而已啊，竟然就能有如此才思，這著實有些了不得??！
哪怕是心中厭惡這個侄兒，但宋仁學仍舊不得不承認，這孩子卓爾不凡，有鶴立雞群之相。
當然，也許這傻子只是誤打誤撞，提出來了這么一個好建議。畢竟智者千慮也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他一個傻子，運氣來了，突然想出了個高招，也是極有可能的。
“好，好，好！”
一片寂靜之中，老爺子卻是忽然撫掌大笑，從座椅上長立而起，直接來到宋進的面前，伸出那一雙滿是皺紋的老手，極為欣慰的摸著他的腦袋。
“得孫如此，老頭子我還在乎什么官場沉浮？我宋家必有飛黃騰達之日啊！”
宋老爺子忍不住搖頭晃腦的感慨道。
聽了他這話，宋仁學心底越發(fā)不是滋味，只覺得酸、惱、怨一股腦全都涌了上來，帶著血液灌進眼睛，讓他雙眼酸澀、發(fā)紅。
這侄兒乖乖的當一個傻子，有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就開竅了呢？
“進哥兒，你且去好好讀書，這里的事情，朝廷里的事，阿爺自會處理，不必憂心！”
老爺子大手一揮，示意宋進還是要以學業(yè)為重，不要讓這些俗事，耽誤了功課。畢竟這孩子雖然聰明，但介甫先生的《傷仲永》，他也是拜讀過的，不可不防?。?p> 而等宋進一走，老爺子坐回堂首，便急忙問道：“諸位以為，進哥兒這個提議如何？”
“恭喜老爺，宋家得此麒麟兒，光耀門楣，大有可期啊！小衙內的提議，簡直妙不可言！”
有人舉雙手贊同，覺得宋進的提議真是個妙計。
不過，反對的人，卻也有不少。
“爹爹，依我看進哥兒雖然聰明，這個提議有其獨到之處，但實際施行起來，恐怕反而會帶來危害！”宋仁學卻是義正言辭的站了出來。
“當今官家一登基，便貶黜了許多新黨，任命韓師樸為首相，這便是親近舊黨。如果貿然按照進哥兒的提議上疏，豈不是等于要挾君上？”
他的意思就是，宋進的這個提議，分明是道德綁架。要是人家趙佶本就鐵了心要當保守派，你現(xiàn)在說：“你不準這樣做，不然就是不孝?！?p> 那皇帝聽了能痛快嗎？
所以，宋仁學的觀點就是，宋進的這個辦法不但沒用，反而還會招來禍事。
這倒不是宋仁學故意要和宋進唱反調，而是他真是這樣想的。
他的話，好像也有那么一點點道理，也得到了不少幕僚的支持。
一時之間，整個書房里，竟然熱鬧非凡，大家分為了兩派，辯駁個不停。
倒是宋老爺子一直沒有表態(tài)，心中還在不斷的權衡著，思考當今的朝堂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