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新蘭左臂戴著黑紗,坐在寂靜的客廳里,摟著5歲的女兒趙沝湙,把臉緊緊貼在她光滑柔軟的小臉蛋上,緊閉雙眼控制呼吸。眼淚分成兩部分傾瀉而出,一部分順頰而下,一部分被廖新蘭吞進喉頭。她努力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嚇到女兒。女兒感覺到媽媽不同尋常的摟抱力度,不知所措,小小的身子一動不動,安靜地承受著來自媽媽的壓力。
一小時前,廖新蘭還抱著趙沝湙在墓地。對著趙亮的墓碑呆立良久,沒有讓一滴眼淚流出來,只是牙冠因為咬地太緊而疼痛,頭也因為神經(jīng)高度壓抑而嚯嚯得疼。冬天的風凄冷刺骨,廖新蘭把女兒摟得緊緊的,相互溫暖。看著燃燒的紙錢在風中翻舞,女兒的嘴里重復得發(fā)出“火火火”的音節(jié),興奮的眼睛亮閃閃的,眼睛里映著送別爸爸的火光。女兒是她能站立在這里的支柱。她多想一屁股癱在地上,放聲大哭,為女兒,為自己。趙亮走了,只給她留下了腦癱的女兒趙沝湙。
趙亮走的沒有痛苦,沒有負擔。頭天晚上說有些頭昏早早睡下了,就再也沒有醒來。走時還保持著正常的睡姿,眉頭有些緊縮。想必在心臟梗死的那一刻在夢中掙扎過,夢到了過世多年的婆婆來接他了嗎?在夢中無法分辨真實和夢境,慌張的想要和妻女告別嗎?這些都無從得知了。廖新蘭只知道自己很久都不能從驚恐和無助中回過神來。
多年來她習慣了趙亮不規(guī)律的作息,趙亮從來沒有在她帶孩子出門時起過床,都是懶洋洋地睡到快中午。她帶女兒從醫(yī)院回家,想鍛煉一下女兒的認知,沒有自己開門,讓女兒自己敲門喊爸爸開門。咚咚咚,咚咚咚,女兒持續(xù)的敲門聲沒有得到回應。“要使勁兒,用力敲!”廖新蘭鼓勵女兒。咚咚咚,咚咚咚,女兒盡力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回應。女兒覺得很有趣,癡癡的笑著,回頭望著媽媽。廖新蘭自己使勁敲了兩下,還是沒人開門。她有些氣惱,怕吵到鄰居,自己翻出鑰匙開門。進門后一邊給女兒換鞋,一邊大聲地問趙亮是不是還沒起床。沒有回應。房間里異常安靜,好像趙亮不存在一樣。“難道爸爸走了,沒說今天出門啊。”“去看看爸爸在不在,喊他起床!”孩子搖搖擺擺地跑向臥室。趙沝湙特別喜歡爸爸。因為爸爸平常很忙,不負責管教她,只負責討好她,耐心的讓她欺負。她在爸爸面前特別肆無忌憚,笑起來更加像個瘋丫頭。在媽媽面前她比較小心,不敢隨便搗亂。
“粑粑騎粑粑騎!”廖新蘭聽到女兒的喊聲,不禁微笑。女兒腦癱,不能準確的發(fā)音,也不能完整表達?!鞍职制鸫病边@個意思只能這樣表示。即便這樣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剛開始康復的時候,孩子長達三年只會發(fā)一個單音節(jié),對外界毫無感知。那對一個母親煉獄一般的折磨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孩子奇奇怪怪的發(fā)音倒是變成了家里很有趣的聲音。她常常和趙亮開玩笑說“你女兒天生就說方言”。
臥室里女兒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很開心。廖新蘭知道,肯定是趙亮不起床,女兒又開始折磨他了。通常是拉拉爸爸的頭發(fā),摳一下爸爸鼻子,揪一下爸爸耳朵,然后爸爸配上夸張的喊叫聲,女兒就會發(fā)出抑制不住的歡笑聲。可是這次,趙亮沒有發(fā)出聲音。廖新蘭換好鞋,放好背包,快步走向臥室,嘴里不滿地喊到“趙亮,你該起床了吧!”女兒跪趴在床邊,嘿嘿地笑,看向她。趙亮的頭上被堆滿了毛絨玩具,還搭著一只襪子。廖新蘭輕笑起來,用手機拍下了女兒的惡作劇。這種事情她只敢或者只有興趣在爸爸跟前做。
“你還是頭昏嗎?是血壓上來了吧?起來去量一下,不行就吃藥?!壁w亮沒有動也沒有回應。廖新蘭有些生氣了,她長年累月一個人照料不能自理的女兒,精疲力盡。女兒的情況造就了她的堅毅,她自己忍受痛苦,從不向別人抱怨,同時她也沒有精力溫柔地照顧男人,她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懂事些,自己做好份內的事。
她走到床頭掀開趙亮的被子,看到了開頭的一幕……趙亮沒有像往常一樣夸張的喊叫逗她發(fā)笑,也沒有悶悶地說“老婆,再讓我睡會兒。”她伸出在外面吹的冷冰冰的手想要在趙亮臉上拍一拍。手,剛觸到趙亮的臉頰,她就像觸了電一樣把手縮了回來,身上涌起如墜冰窟的寒意。房間里安靜下來,女兒被她的臉色驚住了,楞愣地看著她不敢發(fā)出動靜。她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臟極速地跳動起來,明明感覺很冷,臉卻發(fā)燒起來,多年的腦鳴此刻更是加足了馬力吟叫起來。她感覺自己不能動彈了,被恐懼牢牢地釘在了地上,她的魂好像一下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手上的感覺,冰涼沒有生氣。她不愿意拿手指去試探他的鼻息。一秒兩秒三秒,她耳邊好像能聽到時間之神的逼迫。她終于跌坐下來,握了一下趙亮的手,絕望和恐懼更加凝重。她調整了呼吸,一字一頓的對女兒說“寶貝,去客廳把媽媽的電話拿來。”女兒很快把電話拿來,因為自己的能干嘻嘻的笑著。她的手不聽指揮,總是輸錯啟動密碼。她先撥打了110,又撥打了120,聲音沒有顫抖,每個字都吐得很清晰很緩慢。還要打誰的電話?腦子快速轉動了一下,放下了電話------這座諾大的城市里,她舉目無親!甚至沒有一個在這種情況下能稱為朋友的人。她已經(jīng)脫離主流社會太久了,這些年因為女兒她認識了一大堆不幸的家長,他們各有各的難處,她不能再把自己的不幸分享給他們。小姑子趙鈴蘭?多年前就因為兩家家境的懸殊疏遠了他們,曾經(jīng)還羞辱過他們的窮困,讓她的自尊心隱隱作痛,此刻她一點也不想聽到趙鈴蘭的聲音。“苦難就讓我一個人承受吧…”心里默念了這句話以后,她再也不能思考。
在等待警察和醫(yī)生的時候,她坐在床沿,把女兒抱在腿上,右手握著趙亮已然僵硬的手,閉上眼睛。女兒偶爾發(fā)出“粑粑粑粑”的叫聲。這叫聲此刻變得那么遙遠那么不真實。
她的心悲哀起來,眼前浮現(xiàn)出以前養(yǎng)過的一只虎皮鸚鵡。鸚鵡小小的,藍色的羽毛,神氣活現(xiàn),很可愛。它是自己飛到家里來的。在趙亮被合伙人下套,賠得血本無歸,只能賣掉房子抵債搬家的那天。她本想給它吃些東西就放飛它,可是女兒太高興了,“肖鳥肖鳥”的叫個不停。看著女兒亮晶晶的眼睛,她還是把鸚鵡一起帶到了出租屋。她把這件事告訴身邊的人,大家都說是緣分,還有人說是福氣,她也很開心。朋友告訴她,這種人工培育的品種沒有自己生存的能力,她很同情。小鸚鵡很黏她,肚子餓了一定圍著她轉悠?;蛘唢w過來站在她肩上、手臂上;或者站在她的頭上,用它小小的爪子抓住她的發(fā)辮根部啄她的頭發(fā)。如果她顧不上理它,只顧做事,它便跟著她在屋里轉來轉去。有時搖搖擺擺的像只鴨仔在地上踱步,有時跟著她飛進臥室,站在被子上,歪著腦袋看她疊衣服,那神情和架勢像極了一個孩子。它也偶爾會站在女兒的身上。每當這些時候,女兒開心極了,不再關注那些無聊的玩具,一直追著小鸚鵡嘰嘰喳喳地叫著笑著。廖新蘭也覺得家里多了“一個人”有了生氣,趙亮是很少在家,他們兩地分居。她一個人家里家外的忙活,沒有太多精力陪孩子快活,孩子有了伴兒。她不忍心常常把這個伴兒關在籠子里,所以經(jīng)常在下午把它放出來讓它在家里溜達。雖然那個籠子對于一只小小的鸚鵡大的像別墅,可是失去樹林和同伴的鳥兒就像處于社會社會邊緣的她,世界那么大可她哪也去不了。其實,在內心深處,她更把這小鸚鵡的處境和女兒對照起來。都是不能融入外界環(huán)境的小生命,都只能活在“籠子”里,都只能等著食物送到眼前,都只能等著親人的關心和愛護,都有著未卜的前途……她這樣看待這只小小的鸚鵡,不禁為它擔心起來。它看起來沒有同類那么聰明,這就是“緣分”嗎?她有些哭笑不得。她并不去訓練它那些靈巧的技能,只管它吃飽喝足曬太陽。怎么能去訓練它完成那些討好人類的技能呢,她不需要它來取悅自己,它也不能靠那些技倆出去找到食物,它應該做一只有“尊嚴”的鳥。不能像人類的孩子那樣耍弄一些違背童真的伎倆逗大人發(fā)笑,她厭惡這種事情。小小的鸚鵡和女兒都該受到尊重。
小鸚鵡死了,死的很委屈。眼睛沒有完全閉合,還能看到一點黑亮亮的眼仁,頭歪向一邊,那黑亮亮的眼睛不舍得望著她和她的家;羽毛散開來,不像活著的時候順從貼服,她的心狠狠得痛著,滿是后悔和自責。最后的時刻,它不再站在架子上,而是爬進平常從來不肯進入的草窩------在廖新蘭眼里那草窩又大又暖,比籠子更符合鳥窩的概念,那籠子更像是一個客廳??墒悄侵畸W鵡平常就是不進去睡,卻在最后的時刻爬進去安安靜靜地離開了,一定是非常的委屈和無助。
事發(fā)的前兩天,廖新蘭的倔脾氣上來了。從決定要收養(yǎng)那只鸚鵡開始,她就準備各種用具食物,上網(wǎng)學習養(yǎng)殖方法。上面介紹鸚鵡主要吃谷類,喜歡剝殼,每天要吃大量的蔬菜水果,也要配合小瓜子補充脂肪。如果營養(yǎng)不夠會生病,會抑郁。她按照要求準備了各種食材,可是那只鸚鵡不知道是不是被前主人慣壞了,很挑食,也有些懶惰蠢笨。網(wǎng)購的混合谷子沒到貨之前,給它吃了兩天煮粥的小米,結果它看到自己的飼料先是不認識后是嫌剝殼麻煩,跳來跳去不肯吃。終于肯吃谷子以后又不吃蔬菜水果,切碎了混進谷子也被挑出來,撒的到處都是。小瓜子更是不肯自己剝殼,全是廖新蘭從飼料里挑出來剝了掰碎了給它吃。廖新蘭生氣了,她可不是一個會寵什么的人。自己生活艱難,女兒最不讓她放心的就是生活不能自理,她從來不允許女兒挑食,這是必要的生存能力。在她眼里,家里的一切生命都沒有矯情的資格。她決定矯正一下小鸚鵡的挑食和懶惰,所以連續(xù)兩天只喂它吃小瓜子和蔬菜。結果蔬菜吃了幾口,小瓜子殼剝開了一半,瓜子仁不知道為什么沒吃。死的那天,早上還上竄下跳的提醒廖新蘭喂它,快中午的時候廖新蘭突然發(fā)現(xiàn)它很安靜就跑去看它,發(fā)現(xiàn)它趴在窩里,以為它生氣了。廖新蘭覺得好笑,也心軟了,跑去拿谷子,回來引逗了一陣都不見它有反應,心里有了不祥的感覺。打開籠子伸手去摸,身體還有溫度可是已經(jīng)僵硬了。廖新蘭把它托在手里,輕輕地撫摸它,一遍一遍地叫它,不停的道歉,把谷子放在它的眼前,用手指按壓它小小的心臟……它是那么小,一個鮮活的小生命,沒有了。你是餓死的?蠢死的?懶死的?還是氣死的?廖新蘭邊哭邊問,只要不是餓死的,她就比較好原諒自己。她把它裝進小小的紙盒,灑滿了谷子。看它小小的爪子僵硬的豎著,那小小的爪子曾經(jīng)無比信任的抓在她的頭發(fā)上、手臂上、肩膀上。
她用手輕輕地捏住那雙小小的爪子,冰涼僵硬,那是只有死亡才有的觸感。那觸感,此刻和手里握著的趙亮的手的感覺完全重合。只是小鸚鵡的爪子粗糙尖利。而趙亮保養(yǎng)得當從沒做過粗活的手光滑細膩,指甲剪的整整齊齊,失去了溫度和血色以后更閃爍著奇異的光澤。廖新蘭看著這樣一只手,心生生地疼著,她打著寒戰(zhàn),不均勻地喘吸著,最終移開視線把臉埋進女兒小巧的頸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