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知己也
張蒼嘿嘿淫笑,繼續(xù)說道:“在下有一小妾,姿容極美?”
侍女本來對張蒼觀感略有提升,如今直接將其視為下流無恥之輩,打定主意就是被公子責(zé)罵,也不再給他斟上一滴酒了。
張蒼還不知自己已經(jīng)與美酒無緣,還在侃侃而談:“如今大昭變法強國,國勢如日中天,正是漸入佳境之時,只要堅持下去,必能高……那個,稱霸天下?!?p> 鴉雀無聲。
張蒼原以為自己方才的一番詼諧比喻怎么也能得個滿堂彩,卻不料所有人都在漠然盯著自己看,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張蒼冷汗?jié)L滾,酒意醒了大半,這才發(fā)覺自己幾樽黃湯下肚,又沒了分寸,狂性大發(fā),竟然當(dāng)著大昭儲君的面當(dāng)眾把大昭比喻成了一個承歡的小妾……
扶蘇是堂上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的,其實他對張蒼所作的比喻并不惱怒,反而覺得相當(dāng)有趣。
在這個被孔夫子說成“禮崩樂壞”,實則還是規(guī)矩森嚴(yán)的戰(zhàn)國時代,這么一個思維跳脫的人當(dāng)真讓人覺得新奇好玩。
只是他不在意,卻不能保證這番話到了那個人的耳里會不會引起暴怒,于是對左右侍衛(wèi)喝道:“將這個狂徒給我拿了,送至廷尉署給他醒酒!”
張蒼這番話,往小了說是酒后失言,往大了說那就是有辱國體。
而且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扶蘇也不能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原本大昭有律“法不二責(zé)”,意思是只犯了一個罪過,不能判罰兩次,只要先判不輕不重地罰他一次,這事也就揭過了。
可是大昭法令又嚴(yán)禁私刑,上一個動用私刑的太子差點沒死在外面,身為王弟的太子太傅也被割了鼻子。
太子都不能私下動刑,何況他一個長公子,即便他想先責(zé)罰于張蒼,使別人不好再對其下手也做不到。
因為張蒼這么一鬧,宴席只好作罷,眾人依次向扶蘇行禮告辭,匆匆離去,心中對壞了事的張蒼,在心中自然也是多有編排,對于其他幾名面露灰敗的儒家門生也在心中冷笑。
扶蘇派人將張蒼押送廷尉,只給廷尉說他“于公子面前酒后失態(tài),出言不敬”,廷尉也沒多問,就隨意開了個單間讓他住下。
張蒼面露凄惶,卻不敢多言,只能閉上往日舌燦蓮花的那張破嘴,跟著頭前的獄卒進到自己的豪華單間。
一路所見慘狀,讓張蒼心下戰(zhàn)栗,更是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老師多次教導(dǎo)自己,要管好這張口無遮攔的破嘴,自己怎么就是不聽呢?
因為是直接從長公子府上帶來的,又因為張蒼雖然袖口有些污漬,但也能看出來是個士子,獄卒不清楚這人底細(xì)以及得罪扶蘇的程度,也沒給他帶夾具鐐銬。
因此要是真想抽自己,還是做得到的。
但是張蒼想了想覺得太疼,還是忍住了。
扶蘇暫且先把張蒼的事情放到腦后,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再說讓張蒼在廷尉呆幾天對他也有好處,至少讓他對自己的嘴巴多點管束。
這次落在自己手里還好說,要是哪天當(dāng)著嬴政的面……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公子,有人求見。自稱是丞相之子,李清?!?p> 家老來報,卻是李斯之子來了。
扶蘇在接受老師建議后就派人給李家傳了話,讓李清今日來見自己。
對方不在聚眾宴飲之時參見,卻在宴會剛剛撤去,自家門前或許還有些士子未散盡之時前來拜見,是個什么意思?
李斯這人心機太深,扶蘇自認(rèn)為如今自家的閱歷還不足以跟這個老狐貍斗法,如今對著個小狐貍,也不得不多想一些。
心中電轉(zhuǎn),卻不影響他對家老回應(yīng):“是我讓他來的,帶他去書房?!?p> 家老領(lǐng)命,自去安排人引路,招呼侍女去書房收拾后留下服侍。
扶蘇又沉下心思,讀完了一篇《韓非子》,才讓人換過衣服,去見李小狐貍。
“清,見過公子?!眲傔M書房,正跪坐看書的李清匆匆起身向扶蘇行禮。
李清白面微須,二十歲上下,穿著素凈,只有腰間的玉玦,才稍稍顯示出他丞相長子的不俗身世。
扶蘇定睛看去,李清方才讀的,卻是《老子》,道家經(jīng)典。扶蘇不解其意,也未放在心上,只讓李清坐回,自家坐在了上首。
李清對扶蘇的態(tài)度也有些疑惑。
按照自己得知的情況,扶蘇是韓非的學(xué)生,與自己的父親政見不合,照理說兩方即便不屬敵對陣營,關(guān)系也不怎么樣。
但要說扶蘇會對自己不利,他也是不信的。
兩邊說到底也沒什么深仇大恨,不過有些拐彎抹角的牽扯罷了,再說一個堂堂長公子,就是要對付那也是對付自己的爹,針對他還未出仕的一個小年輕有啥意義。
扶蘇見李清有些局促,心中暗道這個小狐貍果然道行不深,還不如李斯那般成精,沉不住氣,雖然有心遲到片刻想來個先聲奪人,卻只被自己晾了些許時辰就有些不安了。
李清要是知道扶蘇的想法肯定要大呼冤枉。
他哪里來的膽子跟長公子斗法?
之所以在宴會結(jié)束后才來,純粹是因為堵車而已。
況且他哪里知道宴會結(jié)束得那么快,按理說他只遲到了片刻而已,此時正當(dāng)是宴會最熱烈之時才對。
“找你來,其實也沒什么事情?!?p> 李清聽到扶蘇發(fā)話,趕忙坐直了身子,細(xì)心聆聽,“只是從老師處得知了李家公子的才名,想見見而已,不必多想?!?p> “唯?!崩钋灞M量保持面容冷靜,心中卻沸騰不已。
能不多想嗎?韓非沒事兒提自己嘛意思?
你既然不想讓我多想,那何必又要多此一舉說“不必多想”這樣的話?
扶蘇倒是真的沒什么別的意思,只是單純有些好奇,為什么這個史書毫無記載的年輕人能讓老師專門提一嘴,叫來看看有什么不凡而已。
兩人這么一句后陷入了沉默,扶蘇有些尷尬,只能盯著李清想看他有啥說的。
李清被扶蘇古怪(其實是尷尬)的目光盯得心中發(fā)毛,更覺得對方高深莫測,想要逃跑,又怕對方生氣,真是如坐針氈。
“你似乎對道家頗有研究?”扶蘇開始沒話找話。
李清心道考驗要來了,不敢怠慢,小心回答:“回公子,不敢說研究,稍有涉獵而已?!?p> “不必如此拘謹(jǐn),隨意些?!?p> “唯?!?p> “《老子》之中,最得哪一句?”
李清在腦海中瞬間將道德經(jīng)全文背了一遍,不知道對方想給自己設(shè)下什么陷阱,沉思良久,才給了一個自覺如何都不會錯的回答:“上善若水?!?p> 扶蘇差點扶額絕倒。
《老子》(又稱《道德經(jīng)》)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p> 說的是不與人爭利,才能明哲保身。
本身的確是好話,可是你們李家人豈是什么不爭之輩?
扶蘇卻不知,李清確實與其父不同,雖然同樣的天資絕頂,但是為人謙沖有禮,這才讓一向看不慣那個同門師兄弟的韓非都對此子觀感極佳,還向扶蘇舉薦。
是的,扶蘇以為老師只是隨口提了一嘴,但這對于說話做事都遮遮掩掩的古人,尤其是對韓非那個大傲嬌來說,已經(jīng)是鄭重其事的舉薦了。
一個不知道是老師舉薦,一個不知道自己被人看重,兩人說過一句之后又陷入了僵局。
有心打發(fā)他回去,但是這人是當(dāng)著眾多士子的面進府的,如今這么快就走,難免會傳出扶蘇與李斯不合的傳聞,這對扶蘇有害無利,倒是不好趕人。
李清此時也想趕快走人,但是不明確對方的意圖性格,擔(dān)心觸怒這個心機似海的長公子。
“心機似海”的扶蘇此時卻有些頭疼,不知道該拿這個李斯長子怎么辦。
又沉默了片刻,扶蘇才想起一事,問道:“你箭法如何?”
“尚可。”
“如此,明春的狩獵,你可伴在我左右?!?p> 李清不敢拒絕:“唯?!?p> 如此一來,應(yīng)該不算慢待了他,老師那邊也交代得過去,扶蘇對自己這一手頗為自得。
此時家老來說,午膳已備好,扶蘇便不顧李清推辭,硬留他用過了飯才放他回去。
一回到家中,李清就被父親叫到了書房。
李斯捋著胡須,問道:“公子問你《老子》?你如何回的?”
李清拱手回答:“是的。我回‘上善若水’?!?p> “嗯?!崩钏共恢煞?,“然后呢?”
“公子讓我明年春狩時伴在他左右,我不好拒絕,卻不解何意,正要問父親?!?p> 李斯未多作思考,便領(lǐng)會到了扶蘇的“深意”,笑容深沉:“這是長公子想要借機向天下展示,他的儲君之位是得到我這個丞相支持的。”
李清微一思索,也明白了過來:“春狩本就是公子用來鞏固儲君位置的好時機,如果我那時跟在左右,自然會被視為父親有向公子靠攏的意思?!?p> “不錯。”
“那我要不要想辦法回絕?”
李斯看了這個兒子一眼,笑道:“如何拒絕。你當(dāng)時并未立即拒絕,如今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卻在回府后拒絕了,是想讓我與長公子徹底決裂嗎?”
李清擦了一把頭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那該如何?”
“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就如他所愿就是?!?p> “大人不反對扶蘇繼位?”
“我為何要反對?”
“韓非子……”
“你以為我與韓非是什么關(guān)系?”
“師兄弟和政敵?”
李斯爽朗大笑,“錯矣。我與韓非,知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