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圍爐夜話
“不干?!?p> 咬著蘆葦管側(cè)躺在床上吸著酒水讀書的樗里偲毫無懸念地拒絕了扶蘇的誘惑。
“我需要你?!狈鎏K決定打感情牌。
“不,你不需要?!?p> “此次可是我首次上戰(zhàn)場,心中忐忑,身邊怎能沒有一個信得過的參贊查疑補缺呢?”
“公子就監(jiān)個軍,忐忑個啥?就上將軍用兵那個穩(wěn)妥,對你的那個寶貝,怕是一路進了安邑,公子都見不著半個魏人?!?p> 扶蘇的借口被樗里偲不屑一顧地戳破,惱羞成怒,一把拿過樗里偲正喝著的酒樽一飲而盡。
樗里偲看著扶蘇挑釁的目光,也不甚在意,“呸”的一聲吐掉了蘆葦管,“咸陽到安邑遠隔千里,這一路顛簸,公子是想我英年早逝?”
“一路都是輜車,不用騎馬?!?p> “公子就直說吧,為何一定要帶上我?”
扶蘇決定還是不能讓好友知道自己打算拿他當(dāng)個糊弄人的借口,想了想編造道:“我想成立一個參謀部,其中都為少年英杰,專門為主將參贊軍機,謀劃計策,分析情報查疑補缺。還可以培養(yǎng)年輕將官的用兵經(jīng)驗?!?p> 樗里偲開始聽著混不在意,后來開始覺得有點意思,“公子是說,類似王上身邊的中書郎?”
“對對對,”扶蘇眼睛亮了起來,這樗里偲真是好配合,“中書郎是王上用來培養(yǎng)年輕郎官們的治政經(jīng)驗,軍機郎就是用來培養(yǎng)將官的?!?p> “公子思路的天馬行空總是能讓偲豁然開朗,這等職司確實對指揮層是極好的補充?!?p> 扶蘇連連點頭不已,“這么說,你答應(yīng)了?”
樗里偲起身下拜,鄭重行禮:“甘為公子驅(qū)馳?!?p> 扶蘇上前扶起樗里偲,兩人相視大笑。
如此,樗里偲算是正式為扶蘇征辟了。此前樗里偲的太子舍人一職跟扶蘇其實并無關(guān)系,即便人人都知道扶蘇是儲君,可只要始皇帝一天不立太子,兩人就沒有正式的從屬關(guān)系。
因此樗里偲此前為扶蘇出謀劃策,嚴(yán)格來說并不名正言順。如今樗里偲接受了扶蘇的征辟,就正式將兩人綁在了一起,日后如果樗里偲犯了事,扶蘇是要承擔(dān)責(zé)任的,這就是連坐制度。
昭國的連坐制度始于商鞅變法,這個制度也被儒家,以及許多其他學(xué)派的學(xué)者認為是昭法酷烈的最重要證據(jù)。
所謂連坐制,最早是指什伍連坐制。商鞅變法初期,編戶齊民,以五家為一伍,設(shè)置一位伍老進行管理;十伍為一什,設(shè)置一位什長,各家要互相監(jiān)督。如果有人犯法,其他人知情卻不舉報,也要受到處罰。
后來,又擴展為舉薦人與被舉薦人之間榮辱與共的關(guān)系。榮其實未必,但是一人犯法,另一個如果知情不報,是逃不了的。
這對在《春秋》中明確提出要“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的儒家來說,簡直是背離天理人性,教兒子告發(fā)父親,離間親人鄰里的惡法。
事實呢?自然是儒家的抹黑。
昭國的“訴訟案件”分為公室告與非公室告。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賊人犯法,屬于公室告,官府必須受理。但是以子告父,以妾告君,都屬于非公室告,官府不得受理,并且還要勸阻告者。不聽勸告非要起訴的,還會受刑。
這在如今看來是不平等的法律,但在長者為尊,以孝治國的古代,是再政治正確不過的了。
另外,昭法還有規(guī)定:“子盜父母,父母擅殺、刑、髡子及奴妾,不為公室告?!?p> 就是說如果你對父母偷盜、傷害等,父母把你殺了,官府是不會管的。非但如此,如果你不孝順,父母去官府告發(fā)你,那你很可能就會被官府抓了坐牢,甚至?xí)恢苯託⑺馈?p> 所以在古代當(dāng)個兒子真挺不容易的,父母看你不順眼就是兩巴掌,惹急了還能告你個不孝,那你這輩子就完了。因此始皇帝就算不以王上的權(quán)威,只以父親的身份,要想殺扶蘇也是名正言順,都不用自己動手。
扶蘇原本說服樗里偲后就要走,畢竟天都要黑了,家里還有嬌妻等著??砷死飩茀s仿佛被扶蘇的設(shè)想勾起了興趣,非要跟他探討一下軍機郎具體的品級、職責(zé)范圍、負責(zé)機制等等一系列細節(jié)問題。
這還是那個慵懶得看書都不愿意自己動手的樗里偲?
扶蘇無奈,只好請頌芝去屋外找自己的隨從們,派個人回去跟魏無月報個消息,就說晚上不回家睡了。
看樗里偲這勢頭,想必是不會在宵禁時辰前就消停的。咸陽原本是各國都城中唯一一個沒有宵禁的,這多虧了昭法,畢竟在昭國,當(dāng)強盜真不如當(dāng)兵。不過由于扶蘇遇刺,最近咸陽城也開始有了宵禁。
頌芝笑著答應(yīng)一聲,就去門外吩咐人送信去了,回來時帶了個火爐,上面熱著溫酒,顯然是打算讓兩人邊喝邊聊。見兩人聊得越來越起勁,又吩咐廚房做了些宵夜。
有吃又有喝,兩人談性又漸濃,直是一發(fā)不可收。開始還在聊軍機郎的事宜,后來敲定了個大概,就開始東拉西扯了。
從商鞅變法聊到呂氏春秋,從齊桓公九合諸侯聊到韓趙魏三家分晉。
“公子以為,周室衰微,癥結(jié)在何處?”
“在封建。”
“何解?”
“周天子分封近親與功臣為諸侯,看似壯大羽翼,實則削弱己身,士大夫只知有主君,不知有天子。兩代之內(nèi),諸侯尚能尊天子,相安無事,兩代之后,必會相互共伐,視天子如無物?!?p> “那為何齊桓公借天子之名卻可以九合諸侯,北抗匈奴,南討蠻楚?”
楚國在春秋時一直沒有得到過諸夏的承認,稱其為南蠻。即便楚國滅亡七十余國,最終北上與晉國爭霸成功,周天子也只是捏鼻子給了楚君一個子爵的位子。
你沒看錯,如今的楚王理論上來說的爵位只是個子爵。因此楚國從來沒有中原這套公侯伯子男的爵位體系,畢竟自己家國君都只是個子爵,封個侯伯什么的說不過去。
這也是甘茂提出南北相王很大概率能成功的原因之一,楚國君臣實在太需要中原正統(tǒng)的承認了。
楚國其實挺好玩的,他們一方面自立門戶,別人不帶他們玩,他們就自己玩,建立了一套迥異于北方諸國的官僚與爵位體系,楚君也是第一個僭越稱王的。
另一方面,楚國也特別渴望中原文明的承認,用的禮器,服飾,都在極力向中原靠攏。每次諸侯會盟,楚國也都是最積極的,別人不帶他們,就會特別生氣。
扶蘇想了想,回答道:“因為周禮。正因為有周禮的存在,各諸侯的身份才“合法”,沒有諸侯能夠無視周禮的存在。而正因為周禮的存在,即便再過衰微,周王室始終都是天下正統(tǒng)?!?p> 樗里偲深思片刻,還是點了點頭,“公子所言確有道理,不過偲還是對周室衰微緣由有不同見解。”
扶蘇又美滋滋喝了口酒潤嗓子,聞言放下酒樽,“愿聞其詳。”
“周室衰微,在井田制。諸侯之所以不服王命,均因井田?!?p> 這倒是新鮮說法,扶蘇不由得往前探了探身子,聽樗里偲繼續(xù)往下說。
“所謂井田,乃是各國國君將耕地作為私產(chǎn),以供農(nóng)奴國民耕種,因此各國國君便實際掌握了土地收成與國民,不再受制于王。
其后田齊代姜與三家分晉,是因為士大夫坐大,然而究其原因,也是因為井田制?!?p> “井田與封建,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狈鎏K將兩根手指來回翻轉(zhuǎn)。
樗里偲哈哈大笑,點頭稱是,拿起頌芝剛滿上的酒樽又與扶蘇示意后一飲而盡。
兩人都是飽學(xué)之士,又都才思敏捷,于是酒一樽接著一樽,肉一塊接著一塊。熬到除了一個眼光越發(fā)明澈的頌芝外,其余伺候婢女都沉沉睡去,還都絲毫沒有困意。
直到天將破曉,喝了一整晚的扶蘇有些迷迷糊糊,說了一句讓樗里偲與頌芝拍手叫好,卻把自己嚇了一身冷汗的話:“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p> 雖然還好沒把后面一句“周末七國分爭,并入于秦。及秦滅之后,楚、漢分爭,又并入于漢?!闭f出來,卻也足夠嚇得扶蘇酒醒了大半。
兩人喝得慢,卻還是喝光了第三壇,頌芝正要再去取,扶蘇趕忙搖手止住了她,“委實是不能喝了。天都明了,我得回府睡上一覺,然后進宮。”
樗里偲雖然意猶未盡,卻也知道事有輕重,況且兩人其后喝酒論古今的機會還多的是,于是也沒有強留。只吩咐頌芝送客,就自顧爬上了床睡覺去了。
頌芝先為主家告了個罪,見扶蘇并未介意,也跟著笑了?!肮訉W(xué)貫古今,頌芝佩服。”
初春的清晨還是冷得厲害,幸虧頌芝考慮周到,將樗里偲的大氅借給了扶蘇穿,才免了清晨坐車的遭罪。
扶蘇謝過頌芝,上車后道:“不必送了,外面冷的緊,快些進屋吧?!?p> 頌芝行禮作別,扶蘇還禮之后,便吩咐馭手揚鞭而去了。